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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第二十章陈技术员(第1页)

早上一上班,生产科的统计员陈乐怡就坐在桌前,扒在桌上画月度厂生产任务完成情况统计图。凸起的孕肚阻碍了她的弯腰,只好两肩前倾脑袋冲前扒着,两个过肩的辫子荡到了胸前。年初,全国性的生产整顿开始,统计工作更显重要,她也热血沸腾。

这陈乐怡圆圆脸、缺心眼、从小只知道读书,不谙世事。因为奶奶偏爱她妹妹,上中学时在学校里信口雌黄,和同学聊天时说她奶奶是个地主婆。父亲去世后,母亲才说:因为这个事单位把你爸调查了大半年,你爸也就记了几十年,临走前才说出来。她个头不高,肥瘦适中,人端庄甜静,一张团团圆圆的脸,加上宁叫人负我我绝不负人的生活理念,也没能让她绕过人生的沟沟坎坎。“生活”二字多年来琢磨得她大小脑抽搐,脊髓痉挛,却始终不得要领。

从根上说,她投胎的技术差了点,父亲是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母亲从英国人办的医科专科学校毕业后直接就分到了国民党的后方医院。从小陈技术员就笼罩在“国民党”的阴影里,从上小学一年级起就成天填表,记得回家问一次,就看到父母、尤其是父亲黑着脸,皱着眉。后来她学聪明了,备份下来,每次抄一下。她曾问母亲:“我的同学的妈是xx党,你为什么要当国民党?”母亲无奈地说:“我一工作,就有人拿表来要我填,填了就是国民党了,可xx党没人找我呀。”就因为这个,她直到高中毕业连个团员都团不上。班主任老师说:你不但是国民党,还是国民党的平方,当时她还纳闷:她为什么不说是两个国民党呢,但没敢问,可能2的平方是4,更说明她身上的遗毒深重,这位老师是军嫂,她要显得比别人更革命。

其实她的父、母亲都是1923年生人,解放时满打满算也就26岁。解放前夕父亲作为作战参谋隨部队开拔四川。在过秦岭时,他以上厕所为名离队,猛抽马屁股钻进了秦岭山中,在山里躲藏了几个月。出来时xx已经解放,各路口都有解放军把守。盘问清楚后,对方说:欢迎你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你如果要回家,我们给你发路费。父亲说:我上有妈,下有老婆孩子,现在也不知道死活,想回家看看。

后来,他参与了省供销合作总社的筹建,后又合并到省商业厅,再后来两家分分合合,父亲也就在这两家的分分合合中勤勤恳恳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

母亲也曾是一热血青年,卢沟桥事变那年,她上初中,事发当天,她义愤填膺,抵制日货,把自己的搪瓷杯子、搪瓷脸盆砸了个稀巴烂,学校里地下组织的一位老师看在眼里,就动员并安排她和一位高年级的女同学一块上延安,她跟着这位同学都到了火车站,忽然想起应该回家给她娘说一声,这一声没说通,她娘寻死觅活不让走,结果就上了贼船。

母亲曾亲眼目睹国民党撤退时,直升机就停在院内的停机砰上,一抬腿就上去了,可是丈夫隨军,家中还有老小。她也撤了,不是到台湾,而是到当时的西北医学院附属医院。真是世事弄人,□□一接手,医院变成了第x军医大学,军衔照旧,多数还升了一级。特殊时期划了个杠:上尉。原后防医院那些老同志,上尉算个啥,可在基本都是本土制造的附属医院,好不容易逮住个国民党上尉,岂能放过,今天这个科斗斗,明天那个科批批,跟闹着玩儿似的。其实母亲是一个勤奋工作的本份人,陈技术员在古海的十年里,每年因为小孩放在家里,总想回家多呆几天,母亲在医院开张病假条不难,可她不肯,说:“你没有上班就不该拿国家的钱。”

入大学后一个礼拜,政治辅导员将她找去,说:你的父母很早就到外面读书了,他们哪有什么土地出租啊,你的成份应该填职员。又过了两个礼拜,她入团了,成份由小土地出租改成了职员。她感谢这个辅导员一辈子,让她在以后的岁月里填表时不再“肝颤”。

1967年夏天的一个中午,父母双双来到学校,神神秘秘地将她叫到学校对面公园的一处假山背后,母亲说:昨天家里被抄了,我和你爸是从牛棚里请假出来的。父亲接口说:你的个人问题要抓紧解决,我们的问题一定性,你就不好解决了。要找工人、农民家庭的,干部家庭的不能找,今日个是干部,明日个就成了xx派,军人,咱够不上。”

陈乐怡在特殊时期刚开始时参加了一个反应堆专业班里一部分同学组织的、叫做“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战斗队。两年后的一个傍晚,因学校停电,大家都在马路上晃悠,她和他相遇了,第二天晚饭后,他在宿舍楼下对着窗口大声叫:“陈乐怡,陈乐怡”,窗户里伸出了一个个脑袋,好在他形象尚可,总算不枉人家伸脖子探脑袋左顾右盼费的那个神。同寝室的一位体格高大、家庭背景显赫,在另一个班级里做团支部书记的大姐大式的同学,学着《冰山上来客》中杨排长的腔调大声说:“乐怡,冲!”

第三天他说他要回家探亲了,从学校申请的路费已经发下来了,他给她看了一位女子的照片,说是他在哈尔滨上医科大学的高中同学,托另一位男同学给他写信夹带了这张照

片,他这次回家原本是去相亲的。他向陈乐怡要照片,可一向不爱照相的她竟没有一张单独的生活照,于是给了一张和妹妹合照的120小照片,他回来后说:他妈问你怎么不找那个高个的,他说我们养不起,她是“向阳花”。

陈乐怡问他:“你怎么不找那位女同学?”

“她高高大大的。”

“你怕唬不住?”

“不知道,说不出为什么。”他本应六九年毕业,可那年没分配,所以就在学校里蹲到七零年一块扫地出门了。

1970年春节,父亲说:你们还是结婚吧,要不分配后两人一块出去没法住。于是他们领了证。当时丈夫那个光棍班已经结婚有好几对了,女方有的大概也是冲着工程物理系那栋小楼门口站岗的解放军去的。

1970年夏天,要分配了,当时工宣队进校已经“领导知识分子”有大半年了。开始分到她们班的是一位咸阳某纺织厂的二十几岁的女工,她说话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我是大老粗。有同学在下面回应:不,你是大老细。她看中了班里的一位男生,做出各种姿态示好,可这男生没那意思。闹到影响大了,工宣队将她调了个班,在那个班,她找到了如意郎君,只是地理知识差了点,她将那男生分到咸阳的一所中学,在地图上看着很近,因隔着广阔的“原”(高出十几米的大片平地),见上一面也要跋涉一天,于是又后悔不已,逢人便说她搞错了。

再说换到她们班的是一位奔四十的阿姨,她长着一张小小瘦长的脸,一对小眼睛分得很开,整天一手插腰喊腰痛。这位阿姨只喜欢男宝宝,整天有事没事都泡在男生宿舍里,答应了许多人的分配要求。班级到上海实习时,她拜访了上海同学的家,并承诺一定将他们的儿子分回上海。这在以前按常规分配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这个专业对口的全国就三个厂,分别在哈尔滨、上海和杭州。可在当时高教部被“砸烂”了,大型国企停产了,学生全由地方分配,相当一部分干脆分到农场等待二次分配。这所西北地区最负盛名的大学,学生往西分配,往东不出潼关。这位阿姨傻眼了,每天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会冒出一些纸条,有的甚至威胁道:如果你不给我分好,当心,吓得她常常在人面前抹眼泪。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个法则不管在自然界,还是在人世间通通好使。大凡那些男工宣队员所在班级的好名额都给了女同学。可她们班的这位却对班里的两位女同学下了死手,班里一对情侣按照成对必分边疆的惯例不得不将其分到x省,这男生是班里的xx小组长,阿姨是拍着胸脯打了保票要分好地方的,可兑现不了,就搞个平衡吧,专门到系里换了个x省的名额,以也应照顾关系为名将陈技术员一道搭配去了,还把班里另一位男朋友在兰州的女同学分到了甘肃的沙漠边城武威的郊区,当时那里一个礼拜才有一次货郎推着小车来送货。

当时陈技术员的父亲已经“解放”了,说:你只要留在陕西,那怕榆林都行,我都有办法把你调回西安。于是她找到这位阿姨,哭着求她:我不要照顾,你就按我个人的条件分吧,把我分到榆林都行。可阿姨不相信眼泪,还不辞劳苦专门跑到工程物理系要求照顾关系,结果把人家班里一位江苏的同学也带了去,这位同学在家待了很久才去报到,管报到的同志说:你们学校怎么多出两个名额来,这位同学说那让我回去吧,那位同志说我们很需要人,来了就回不去啦。为这事陈技术员曾内疚了好多年。

陈技术员继承了她妈的本份,尽管不情愿,可已无法改变,那就只想着好好工作了。其实她经常感天谢地,当然最感谢的还是她妈,她1947年生人,她妈让她早上了一年学,赶上了高考的末班车,她觉着比许多人幸运多了。拿到报到通知单的第三天,她和夫君就登上了西去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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