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出家人自没话说,可妖魔道就不一样了。人虽是妖魔道半道劫走的,可自天下会一赌获胜后,这人便名正言顺地归沈独了,天机禅院要放过他,说了也不算。真要饶过这人,自需要问沈独。只是众人这时候才发现,原本应该坐在殿中的沈独,竟已经没了踪影。于是很快,沈独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动静。大殿外的人群散开,又都朝着他这个方向走了几步,但又不敢走太近。紧接着一道极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是顾昭潮水分野一般穿过了人群走来。没一会儿就到了沈独旁边。他的胆子是真的很大,虽跟沈独有点不可告人的关系,但眼下是实打实地借着要为假娄璋求情的事情走过来跟他说话。隔这么远,旁人也不知道他说什么。所以他的姿态也显得很放松,更是半点不提娄璋的事,只问:“出来得这样早,是看不惯我针对你的和尚?”沈独心底的杀机一下蔓延上来。只是此刻他站在大殿外走廊的拐角处,一抬起眼来,就能看见那一座高高的佛塔。业塔。还记得昨日刚进禅院的时候,那引路的小沙弥说,这座塔名曰“业塔”,塔前未开的花树则称作“无忧花”,七级浮屠顶端藏着的据传是数千年前高僧杀生坐化后留下的真佛舍利,入药能解万毒。可这时他什么都忘了。满脑子记住的,也不过那一个“业”字。和尚说,救,不过是渡苦厄,施主性本聪慧,何苦执迷?和尚说,沈独,你还觉得我喜欢你吗?和尚说,你是我罪与业。于是那满腔的杀机都潮水似的退了下去,露出他心上那一片血淋淋还未有任何愈合的荒原,让他的声音也添上几许虚无与缥缈:“顾昭,真较量起来,你赢不了他……”他可比你狠多了。嗤。顾昭兴味地勾起了唇角,微微眯眼时,眼缝里只划过几许暗暗的冷光:“你这样说,我可真想试试了。”生死佛藏┃生生死死,多大点事啊。看开一点……于是沈独很久没说话。远远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们,可不管是他还是顾昭,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也并不因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流阴谋诡计而生出半分的心虚。好像他们真在谈娄璋一样。普通人走一步算一步,聪明人走一步算三步,而顾昭,走一步也许要往后算个十步,二十步,甚至更远。所以沈独根本没在意他说的话。但凡他说出来的,要么是深思熟虑已久,要么是准备在将来的日子里深思熟虑。前者不会被人改变;后者暂时还不会发生。而且,这些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天机禅院的地位太超然了,而顾昭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即便是未雨绸缪也会先对天机禅院做出一些限制。先要将其从神坛上拉下来,才好做后面的打算。沈独慢慢地收回了目光,只道:“你顾昭算得向来是很远的,打从鸿门宴后我落难以幽识鸟传讯给你,你便开始布局了。五年下来,你太了解我了。一则刺探出我没死,还在不空山上,二则知道我没两年好活必定铤而走险一探禅院。若不如此,见了我当初戴着佛珠、带着画轴下山,你不可能真的视而不见。你视而不见,甚少过问,不过是因为我此举正中你下怀。而当时的我神思恍惚,实在懒得在你身上多费什么心思。”懒得……呵。顾昭半句都没有反驳他,反而用一种极为明亮的眼神注视着他:“凭什么说,正中我下怀?”“因为你早就关注了天机禅院很久,也忌惮了我很久。我入禅院,不管最后有没有带走东西,江湖上也势必以为我带走了什么。随后你设了武圣后人的局给我,若我答应,便是今日的发展;若我没有入套,那你自然也会带着那假娄璋上山,只是届时江湖上就更要怀疑对此无动于衷的我实际上已经拿到了佛藏。”实际上做没做都没有分别。因为沈独是妖魔道上的大魔头,但凡他与天机禅院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旁人都会想到三卷佛藏上。“你说,若我今早不仅姗姗来迟,还干脆整个缺席了今日的议事,整个江湖将会怎样以为呢?”沈独笑了起来。“俗话说贼不走空。殿中那娄璋是假的,可你这一趟上山来绝不会无所图谋,所以真正的武圣后人必定隐藏于众人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佛藏。届时被你玩弄于鼓掌的江湖人士自不会怀疑你,反而会怀疑到我这疑点重重的妖魔道道主身上,同时又将东引祸水,借佛藏引发众人对天机禅院的不满,甚至拉了善哉做筏,要武林对禅院生出敌意。如此一箭三雕,自己却还是干干净净。你说,我现在若把你衣服扒下来,能看到什么?”“哦?沈道主竟愿亲自来扒顾某的衣袍吗?”顾昭浑然没有阴谋诡计终于被拆穿的惶恐之感,反而与往常一样,姿态里透着几分闲散的怡然。“那我站这里给你扒好了。”沈独自然是嗤笑了一声,不至于真的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更何况顾昭是不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佛藏多半已经到手了。“论心脏,天下谁也比不过你。”“可你沈道主不也看清楚了吗?”顾昭不置可否,“且这也不算骗你,毕竟你我不一直如此吗?我是阳关道,你是独木桥,我干干净净,你心狠手辣,江湖人习惯,你我也习惯。”是啊。他干干净净,他心狠手辣。他习惯了,他也习惯了,更可怕的是这江湖上依旧不会有什么人怀疑,或者怀疑了也掀不起多大的水花。沈独想起了很多,也想起了围绕着武圣后人而明争暗斗的这一群又一群人,话出口却是:“我约了池饮,两日后子时,于五风口伏击蓬山。”顾昭眉梢微微一挑,顿时了然:“他果然也沉不住气了。五风口乃是回蓬山必经之地,你挑的这地方,他必然不会有所怀疑。那就等两日后,风高杀人夜,为姓池的收尸了。”沈独垂眸,不置一词,只是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道:“黎老没了。”“……”这消息顾昭自也是知道的,但他也清楚此事之中还有重重的疑点,好端端想要安享晚年的人,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就忽然自戕,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只是此刻,他并不想对沈独说这些。“自有江湖以来,‘金盆洗手’都是听着很好,可一旦做了总会引来杀身之祸的事。”顾昭转过头来,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有的人,放下屠刀便会万劫不复。而比手中无刀更可怕的,是心里没了刀。自金盆洗手不再铸剑的那一刻起,黎炎便该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了。”这一番话,分明不仅是评论黎炎。沈独听明白了。他闭了闭眼,张开了手指,感受着风从指间穿过时轻柔又微凉的感觉,顾昭的声音却还在继续。“黎老铸剑总不爱杀戮,所以他不为自己不喜欢的人铸剑,只希望合适的人拿到合适的剑能做合适的事。可他并不知道,任何一名有心求剑之人,要剑在手,不过都是为了杀戮。有刀剑便会有杀戮。即便刀剑为止杀所铸,最终也将投入杀戮之中。”他看着他,声音里已多了警告。“沈独,你一天到晚,别瞎他妈想。”什么叫“瞎他妈想”呢?沈独觉得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任何一个念头都正常到了极点,甚至比他过去那一段冗长又无聊的人生里冒出来的最清醒的念头都要清醒。所以他根本没接顾昭这话。这时只慢慢睁开眼来,重新看向禅院下那绵延的山山水水,然后问顾昭:“这一回我又成了你的挡箭牌,但盟约该还在的。顾昭,这黑锅,我背了;佛藏,你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