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不轻也不重,十分沉稳。
张效年坐起了身,正用茶壶盖捋着新泡好的还浮在茶水上头的几撇茶叶,手一停,视线透过手背,看向对面的徐致深。
“此话怎样?”
片刻后,他不动声色,慢慢地喝了一口浅绿色的龙井,将茶盏放了下去,才开口。
“督军对我一片栽培之心,甚至要将掌上明珠许我为妻,我原本应当甘之如饴,但考虑过后,还是不敢应下督军的这片美意,恳请督军收回成命。”
张效年起先是不敢相信的,盯了他片刻,眉头皱了起来,拍了拍自己油光光的脑门,仿佛突然明白了,指着徐致深:“哦,我明白了!你是怕做了我张效年的女婿,被人在背后指点,说你是靠裙带发达,是不是?”
他显得有点气恼。“我呸!谁他娘的敢要是这么说你一声,被老子知道,立刻枪毙!致深,你完全不必顾虑,你的本事,有眼睛都能看得见!就算当年没有我张效年,你也绝不会混的比今天要差!不必担心!大丈夫行的正坐得直,怕什么!”
徐致深微微一笑:“督军误会了。人言于我,从无顾忌。”
“那你跑过来推拒,又是什么意思?”张效年露出困惑的表情,“哦!”他拍了下大腿,“你是怕我女儿长的丑?放心放心,我有她照片,我给你看,怪我粗心,没想到这个……”
他说着,起身就要去拿。
徐致深急忙站了起来:“督军误会了。”
张效年停住,慢慢地转头,打量了徐致深一眼。渐渐地,他的目光变得闪烁,并且,带出了一丝狐疑般的神色。
徐致深在张效年手下做事多年,对他的了解,甚至要多余对自己的了解。
他立刻就猜到了他此刻在想什么。
张效年看似粗枝大叶,实则疑心病重,老曹和他套近乎,有意拉拢他,必定有人早就报到了他那里。
他立刻说道:“督军放心,督军对我有知遇之恩,在致深眼里,说如师如父也不为过,纵然做不成女婿,致深也绝不是那种首鼠两端,忘恩负义之人。”
张效年面露微笑,拍了拍他肩膀:“看你说的,你是我什么人,几次拿命救我,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你!”
徐致深微微一笑。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肯做我张效年的女婿?”
徐致深迟疑了下,慢慢吐出一口气,说道:“不敢欺瞒督军,这次我回川西老家,才知道家里已经给我娶了一房太太,我已经把她带过来了。前次法华饭店给我报信的人,其实就是她。既然已经有了糟糠,又怎么敢另攀督军高枝?昨晚宾客满堂,自然不便相告,今天特意前来,好叫督军知道。”
张效年起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如此!这有什么难的!那个女人,既然是你家人给你定的,这次对你我也有恩,你将她好好送回去,多给她些补偿,不就完了?”
见徐致深似乎要开口,张效年又道:“丈夫伟业,怎能因女人而拘步不前?致深,你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我就告诉你,我欣赏你,要让你成为我的接班人,所以才将我的女儿嫁你!你要是不娶她,我怎么把你真正当成自己的人?至于女人,简单的很,大丈夫三妻四妾,你那个原配,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有空回去看,乃至生儿育女,都是无妨!至于别的红颜知己,从前怎样,往后继续就是,男人嘛,逢场作戏,天经地义,我绝不会多说什么!”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显然是想结束这场谈话了:“你还年轻,我也年轻过,知道年轻人做事,有时难免总是带了点冲动。我一向对你如何,你应该是清楚的。我也不逼你,但你完全没必要立刻就回绝我的好意。我给你时间,多久都行,等你考虑好了,你来找我!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一番期待!”
他的话是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徐致深的肩膀,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
徐致深回到公馆,已是深夜。
昨夜他就没有回来,甄朱等到很晚,熬不住困了,睡了过去,今早醒来,也不见他人,下楼才听德嫂说,一早天蒙蒙亮就看先生出去了,叫他他仿佛没听到。甄朱不解,回到楼上,彷徨了许久,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想找他,才发现除非他自己回家,否则她连怎么找到他人的方式都没有。后来在小厅里,看见空了的烟盒和满满一烟灰缸的烟蒂,才疑心他昨夜是在这里度过的。
今天整个白天,他依旧没有半点消息,更没打个电话回来,天黑后,甄朱就一直在等他,等到现在深夜了,终于听到楼下起了轻微的动静,似乎是他和德嫂在轻声说话。
他进了书房,接着,楼下客厅的灯也灭了,房子里安静了下来。
甄朱满心费解,犹豫了下,轻轻下来,到了书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随后推门进去,一怔。
她原本以为他正在书房里忙碌,却没有想到,他就靠在那张椅子里,两条腿高高地翘在书桌桌沿上,闭着眼睛,仿佛在沉思,又仿佛睡了过去,但他其实还是没睡的,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睁开眼睛,放下了脚。
甄朱朝他慢慢走了过去,来到他的面前,端详了下他显然不是很好看的脸色,带着担忧,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