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陆青瑶咳得一阵气急,拿帕子掩住口鼻,话也说不出来,四儿窃喜地退出她的厢房。她哪里真知道那耗子是逮来做什么的,不过就是爱在话头上拿捏她家这个六姑娘,自个儿心里尝个痛快。谁叫她一个庶出的还骄横,被她狗仗人势也是该的。
思觉“狗仗人势”好像是在骂自己,四儿一忖,再想换个词儿又找不到,索性就是狗仗人势了。
带了话回去暖阁,墨七已把湿透的耗子拎到了廊下,迎栏吹风。四儿与合欢禀了一声儿“话带到了”,在屋里又找了两根鲜正扎眼的红绸子,嫩生生的色彩带着些亮意。等耗子身上的刺毛风干,油光锃亮的,倒没那么恶心起来。她与墨七一人一根,把红绸子系到耗子的尾巴上,衬得那耗子跟抬花轿的脚夫一般,在笼子里乱蹿,十分喜庆。
四儿瞧着乐,拽着墨七的衣袖子咋呼,“快瞧快瞧,可不就是耗子娶亲!”
墨七打下她的手来,“你又欢喜什么?娶的又不是你,且看好了,别叫旁人拎了去,白费了咱们的功夫。”
“我又不是耗子,怎么娶的是我,你最死板,才多大年纪,就跟刘妈妈似的。”四儿往廊栏下坐了,“那我看着,你忙你的去吧。早些问姑娘示下,这耗子到底是做什么的。”
“且等着吧,姑娘的心思咱可猜不着。”墨七不喜与四儿一处咋呼,回去洗了手换了身衣裳。又到暖阁给合欢找出一身干净的衣裳来,给她换下,才算忙完。
两只死的耗子是合欢一早在床下发现的,吩咐了房里的婆子勾出来,用桑麻纸包了。吃完晌饭之后就叠放在笼子上头,瞧着真似是一份极费心思的大礼。四儿耐不住好奇,又问过几回她要这生死两隔的四只耗子做什么,她仍是歪在炕上摇头不讲。
歇了午觉,起来镜前梳妆一番,墨七耐心地给她绾了灵蛇髻,随处簪上几朵今累丝粉宝石花钿,素雅利落。房里的大小仆人,合欢只让墨七给自己梳头。一来她梳头手轻,象牙梳子游过发间蹭过头皮都是柔若水流,二来她总能梳出最合适合欢的发式,盛装艳丽不俗,家常打扮清新素雅。配上她挑的衣衫,最是好看。
梳理罢,合欢瞧着镜子的自己,甚是满意,又自个儿开了口脂的盒盖子,小拇指沾上一些,点到唇上匀开。起身到窗边儿看看外头的雨歇了,廊下的耗子还在吱吱叫。她没多看几眼,就转身叫四儿到院里摘些合欢叶儿,“放到笼子里,也衬衬景儿。单这两只活物,总少了些生趣。”
四儿看她家姑娘兴致姣好,穷问不得果,只得按吩咐做事。她拿木棍勾子到树下,抬手去勾了一根树枝,衣袖落下半截,露出两节藕白的胳膊。她一边够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事儿古怪,凭她这脑子猜炸了也猜不出她家姑娘费这些心思要做什么。
够了合欢叶,她伸手塞进笼子里,合欢已出了暖阁。她站在笼子前低眉瞧了两眼,抬手轻拂了一下袖子,“拿上,咱们往厢房去,看看六姐姐去。也不知她病得如何了,做妹妹的没有不去瞧瞧的道理。”
四儿眸子一亮,赶紧拎了笼子,用手虚笼住上头桑麻纸包着的耗子。她跟在合欢身后,脸上沾喜,心想这是叫她猜着了?晌午前传的那话,想来是没传错,这下陆青瑶可真是要咳背过气去了。
陆青瑶此时还在自己的卧榻上歪着,面色惨惨。发髻揉得有点儿散,换了水蓝衣衫的金盏在旁伺候,把她头上的金银器饰都小心摘下来,放到妆奁里。刚合上妆奁,听通传说,“七姑娘来了。”
床上的陆青瑶也听到声音儿,身上打了一回颤,到底是不愿见自己这个七妹妹。她微抬了抬手,气息虚微道:“就说我睡下了,见不了客。身上病症极重,也怕过染了七妹妹的金贵身子,叫她回去罢。”
“诶。”金盏应了声,要出去送客。心里敲着鼓,自个儿七八成也知道送不走这祖宗。打发谁,这府上也没人能轻易打发了家里的七姑娘。果是两句话刚出口,就被合欢噎了回来,只得引她到里间去见陆青瑶。她见后头四儿手里拎着的耗子,身上发寒。
进了里间,合欢先去床边看了陆青瑶一回。陆青瑶要起来,合欢按了她的胸口道:“我瞧六姐姐病得不轻,就躺着吧。”说罢,一面又转头叫金盏和四儿,“把塌前这屏风撤了,占了地方,妨碍我与六姐姐说话交心。”
金盏和四儿听言撤了屏风,四儿又把那装着耗子的笼子拎过来。合欢缓缓起身,在床前的绣墩上直接坐下。她真个是来看陆青瑶的,也是来开一场好戏的。今早听说陆青瑶病了,便总觉得这事情里头还有文章,应不是她知道的那样儿。后又在床下发现了两只死老鼠,更坚定了合欢要再整治陆青瑶的决心。
她还有许多“体己话”,要与陆青瑶好好说。这一回说清楚了,不能叫她再有下一回的胆子。这一次必然不是只把她吓病这么简单,得让她记在骨子里。
陆青瑶气虚心底也虚,她看合欢往绣墩上坐,深喘了几口气,忙朝金盏伸伸手,“端椅子来,坐墩子上,叫七妹妹曲了身子。”
金盏忙要去外头端那罗汉床下的玫瑰椅,被合欢叫住了,“我虽不善女工活计,但坐绣墩子还是能的。你们且出去吧,我有话要与六姐姐说。姊妹间的交心话,你们不便听。”
陆青瑶一听合欢要与她独处,自想起昨晚马车上的事情来。她还记得金簪子上带血范出的冷光,还有脖子上的痛感与丑陋细长疤痕。她想抬手碰脖子,手指蜷缩几下,最终还是留在了被面儿上。粉艳的牡丹绣锦,衬得指节苍白。
等金盏和四儿出去后,屋里便只剩下笼子里老鼠蹿动的声音,伴着“吱吱”的叫声,让陆青瑶不住深喘气,才不至眼前蒙黑倒下去。她想到的是,她这七妹妹又来作践她了。她一场计谋没得逞,死了身边最亲近的丫鬟,添了道疤,这会儿还得受人拿捏,实在可怜。她心里又怕,要不也不会一夜不眠病下来。这会儿强做镇定,但在合欢那张无风无波的小脸衬托下,就尽是慌措。
前世她是最不会使阴计的,从来府上也没谁要害过她。她也是霸道横行惯了,不屑动那脑子玩算计,总归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性子吃亏,是在婚后在显现出来的。婚后受婆婆的气,都是寻常事,回娘家诉苦也是无用,倒叫她强学着耍了几回,也是这般被人玩于鼓掌,实在没那脑子。岂知这一生,刚出娘胎就一直在人鞋底之下,鼓掌之中。
合欢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她神色惊惧,跟笼子里的老鼠一个模样儿。她笑笑,双手交叠到雪青马面裙上,“六姐姐怕什么?难道是不喜欢我给你带的这两只?听说有人最是志趣高雅,就爱养耗子。我想六姐姐是这样儿的人,就给你带来了。”
陆青瑶眸子忽闪,实在不知道合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晌午间听金盏说她在房里抓耗子就觉不踏实,后来四儿来说要当礼送给她,就更不安了。这会儿见这些耗子也是恶心,却还不能显露。瞧着合欢笑靥真真,自己只好忍气道:“喜欢,妹妹送我的,我都喜欢。”
“那六姐姐是喜欢活的,还是死的?”合欢一派天真面容,伸手到身前笼子上,捏那桑麻纸一角,扯着抖落开,抖出两只死耗子来。
陆青瑶吓得一阵心膛皱缩,抿住了唇,闭上了眼。她又想往床里侧躲,但也只能压着自己躺住。实在没躺住,只好撑足了力气坐起来,一手撑扶在床架上,靠在床头上,只是大喘气,手腕上的金镯子叮铃铃响。
合欢往后缩了一下脚,遮到裙面下。她只当没事人一般,不惊不惧的,问陆青瑶,“看来姐姐是喜欢死的,见着就起来了。又要麻烦姐姐,你这里有臼杵没有?”说着不等她回答,自己起身翻找起来。原是捣药捣花用的,房里时常会备一对,没事儿做些东西玩玩。
陆青瑶一时间说不出来话来,合欢自个儿在黑木架子上找到了一对白瓷臼杵。她拿到了床前,放在脚踏上,一面从袖子里掏东西,一面说:“我带了好东西,把这两只活的也药死了,都给姐姐玩儿。我瞧着就挂在这床前甚是合适,与你这绢纱帐子最是相配。”
陆青瑶一口气堵在胸口,但见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鲜红珠子的时候,直接闭了气。她微瞪大眼,再是说不出话的,只听合欢的声音虚晃地在耳边荡,“这珠子还是姐姐送我的呢,鸡母珠,鲜红的肚子,黑脐,真是像极了鸡眼珠子。南夏的好东西,果是不多见,效用也好。不知姐姐知不知道,它还有另一名字,叫相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