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不过都因为一个和尚。如果不遇到他……沈独想,即便是自己落难于不空山,只怕也不会生出这般想法来。顶多是在这里过一段清静日子,却不会对这个地方,以及某一个人,产生本不应该有的留恋。目之所及,远山苍苍,竹海摇摇。沈独提着食盒走回,看见竹林里那间自己住了二十多天的竹舍时,一时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怔忡。他站了许久,直到山风吹冷了身子,才重抬步,走了进去。罗汉床,小火炉,木书案,竹书架,繁经卷,陋南窗……食盒放在案上。他的目光从书架上那些或新或旧的经卷上慢慢滑过,最终落回了画缸里,将那一幅簇新的卷轴取了出来,缓缓展开。春兰未开,蝴蝶已至。佛陀不过是在渡这天下苦厄之人,可苦厄人却因此陷入了另一段苦厄之中,为这佛陀济世的慈悲,沉醉着迷。沈独一下就笑了一声。他抬手一合,便欲将这画轴投入火盆烧了,可临到要扔时,才发现自己很没出息,不舍得将其毁去。“还是留着吧……”时光过隙,忽忽白马。彼时彼刻,彼情彼心;此时此刻,此情此心。便都当是白日浮华梦一场,梦醒,酒痕犹在人失散。何必停留,何苦停留?宽阔的袖摆,飘飘洒洒。风里面,他携了画,携了剑,出了这竹舍,心里空空,只空茫地朝着不空山那高高的佛顶望去。他想,如果他还正常,脑子里该不会冒出这疯狂的念头。可偏偏……沈独很清楚,这一会儿,他不仅不正常,还有一种奇怪的、醉酒似的癫狂:“和尚和佛藏,我总该要带走一样。”闭口禅开┃慧僧善哉,不过尔尔。他是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明明来这里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要走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又缺了什么东西?所以,才想要找点什么,来将其填补。那和尚。或者那三卷佛藏。若说天下还有什么能填上他心底这奇怪的空寂,大约也就这两样了吧?一个是让他心生眷恋的人,一个是天下武学的至高境。就保持在这种癫狂的状态里,沈独没有把自己拔i出来,也不想把自己拔i出来,只在这醉酒一般的朦胧中,踏着已经西斜的日色,穿行在不空山之中。所有曾经翻覆的阵法,都已经无法困住他的脚步。犹如走在自家庭院里一般悠闲,甚至还有一种慵懒的扶疏之态。清风吹起他的袍角,也吹起了他的墨发,竟好似要与这泼墨似的山水都融在一起,有一种天光共水光一色的和美韵致。他眉间那一抹冰雪,便似不空山顶未化的冰雪。冷然,寂寥,可又有一种出奇的干净。沈独本不是什么庸才,跟过和尚很多次,自己也不是第一次闯入,所以即便这阵法有些微妙的变化,也被他察觉了出来。面不改色地避过。没多一会儿,便再一次看见了那一片恢弘的禅院。禅房和佛殿高高低低的影子,很快便与他前两日趁夜遁逃时所见重叠了起来,只是没有了那凌立佛塔高处、白衣似雪的僧人。不知……是不是又在千佛殿里,等着他呢?“善哉,善哉……”低低的嗓音,念及这名字的时候,犹如叹息,即便是漠然没有分毫波动,也会让人生出一种幽泉般婉约流转的错觉。沈独一手负着,暗紫的外袍被风鼓荡,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浓重的阴云。可他面上的神态却很轻松,甚至唇边还带着几分古怪的笑意。半点都没有隐匿自己踪迹的想法。他只提了一口气,踩着那一连排的琉璃顶,直接飞身前往千佛殿。也不知是不是这时辰,和尚们都还在做晚课,或是都去用斋饭了,禅院内走动的人竟然不多。是以他这么大胆地一路过来,竟也没人发现。前些天被沈独绝地逃跑时撞破的千佛殿殿顶,已然打上了新木,盖上了新瓦,又刷上了新的彩画,修缮一新。若非看上去的确太新了一些,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既没有过那惊险的一夜,也不曾在那善哉手上吃了大亏,更没有撞破这殿顶,仓皇而逃。在靠近此殿的瞬间,沈独心里就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渴盼。以他的修为,感觉不到里面有人,或者里面的确没人。可他竟前所未有地希望自己的感觉再一次出错,希望里面有人,希望里面是那一位曾将他打成重伤慧僧善哉,希望再与他交手……也许未必能一雪前耻。可这一定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纵使可能会让他失去一切,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有什么不好呢?总强过此刻为这一颗心上的空寂所支配时的难受。他落在了千佛殿前,若忽略他与周遭格格不入、不合时宜的衣着,单看其面上的神情,只怕会让人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来这里寻求开悟的信徒。抬步入了此殿,连脚步声也没遮掩。殿内不见一个人,一如他的心一般空寂寂。只有蒲团前的香案上,供奉着雪莲一盏,线香一柱;释迦牟尼镀着金身,其头颅旁边的佛光都绘成了彩画,里面隐着天龙八部众的影子。祂悲悯地垂视着沈独,目光竟与那哑和尚神似。沈独一时有些恍惚。他竟没能分辨出,到底是这一尊佛的目光与那和尚相似,还是那和尚的目光与这一尊佛相似。又或者,它们本不相似,只是他心里有那目光,所以看什么都像。在这佛前,久久伫立。沈独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他从那佛祖的双目上移开目光时,西斜的日光照在窗纸上,已经泛红。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发现他。他轻而易举地就走到了后殿,一眼扫过去,清净,也干净,四处都弥漫着那幽微的白旃檀香息。他不喜欢这香息。因为这香虽然并不特殊,可他一闻见,总是会想起那和尚。所以这一次,沈独并没有在后殿停留多久。他找到了上一次所看见的箱箧,再一次将其打开,里面放的还是那雪白的僧衣,清洗得干干净净,也折叠得整整齐齐。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传说中的善哉该是个很自律的人。只不过……那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今天,他只不过是来拿走自己想要拿走的东西而已。沈独俯身,修长的手指伸向箱箧,在里面轻轻一勾,便将那一串比寻常沉香略轻几许的佛珠勾在了指间上。十八颗佛珠,还挂了佛头穗。看起来一粒粒都是浑圆的,可当他拽住其中一颗,将那穿了绳的小孔对着外头微红的天光看时,便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公输之术,巧夺造化。”天光透过那小孔落入了他瞳孔之中,竟隐约是一些细小到了极致而难以分辨的字迹!沈独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唇边的笑容也沾上了一抹邪气。“这等机巧的藏法,难怪这许多年来众人都一无所获了……”数年来,探过这天机禅院的江湖奇人异士,不说上千,数百是少不了的。东西可以说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但一则有那慧僧善哉镇守,武功惊人;二则这般明目张胆,且匠心独运,谁又能发现?若不是那一日机缘巧合,又因为先接触了天机禅院的和尚,曾掂过那哑僧人的佛珠,他也不至于从重量上怀疑箱箧里这一串佛珠。分明是内有构造,雕空了一些。武圣娄东望!为天下所追亦能力敌不死,尚有逃至天机禅院之余力,最终死去都是皈依了佛门。能被人称一个“圣”字,该是何等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