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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页(第1页)

藏经阁卧伏在西北,千佛殿偏坐于东北,高高的业塔却在东南角上。八角舍利塔,陈旧的塔身沉淀着风雨侵蚀的痕迹,上面书写着的一行又一行经文,有的依旧清晰,有的却已经模糊。八面塔身,刻的是天龙部众。塔旁栽着一棵高大遒劲的老树,树上开满了金灿灿的花朵,一片堆着一片。树下的台阶上,盘坐着一形容枯槁的老僧。在沈独走到台阶下的时候,他那满布着皱纹的眼皮便动了一动,慢慢掀开,看向了他。沈独便驻足,抬首望这高高的佛塔。他问:“法师,他便在里面吗?”那老僧看了他满身的鲜血与平静的面容一眼,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打了个机锋:“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扯你妈的鬼。”这一段公案沈独还是听过的,只是压根儿不想往下听,当着这一名明显不简单的老僧的面,他已是冷笑了一声:“狗屁的‘仁者心动’!一个巴掌拍不响,风吹幡动,自然是风动幡也动。风不动,幡不动,你心动一个给老子看看?”“……”老禅师历经世事,见过了几多风雨,可在他面前还敢如此粗鄙的,沈独算是独一份。他看沈独的目光,忽然也变得一言难尽了起来。最终竟是长叹,宣了一声佛号。“罪过!朽木不可雕也!”只是话出口,心里想的却是:这魔头,老衲降不住,烫手的山芋还是莫要纠缠太久,让有本事的人收拾吧。于是形容枯槁的僧人合十微笑。只宽容忍让地对眼前沈独道:“业塔忏悔,素来是里面的人不能出,倒也没说过外面的人不能进。施主既怀执念而来,自然进也无妨。”“……”是不是有点太轻松了?沈独来的一路上都在想,若天机禅院这帮秃驴也跟外面的人一般不识趣,便干脆下山养精蓄锐,或者再跟顾昭勾兑勾兑,一起搞了禅院,把和尚抢走便是。可现在竟然不用了。看着老僧人这看似普通实则透着几分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心里难免有些发毛,但一时又想不透其中关窍,也不觉得自己这将死之身有什么值得人算计的,所以只看着对方,迟疑了片刻,便懒得再想很多。想了小半辈子,累了。现在?爱他妈谁谁谁去吧。沈独不是很看得惯这老秃驴,所以对方虽然没为难他还给他让开了道,可他也只是挑了一挑眉,半个“谢”字也没有,直接走上了台阶,推开了业塔紧闭的大门。七重浮屠,庄严肃穆。门外的天光斜斜照进门里,空气里浮动着发亮的微尘,高大的佛像立在塔内,低眉敛目,周遭的墙壁上堆放满古老陈旧的经卷,经卷的缝隙里偶见旧日刀剑留下的痕迹,也不知上百年还是上千年了,看着竟有些触目惊心。传闻这一座业塔乃是为禅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杀生佛”所立,因有杀生之孽,所以名曰“业塔”。解了百舌毒的舍利,便是祂坐化后所留。沈独从来不信神佛,入了此塔见了此佛,也生不出什么敬畏之心,所以拜也懒得拜,直接从另一侧老旧的木梯往上行去。佛塔越往上越狭窄。他在心里数着层数。数到一个“七”字的时候,便觉得一颗心微微颤了颤,脚下便是最后一级台阶。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回头就走的冲动。万一……万一和尚真不愿意见他,万一他不顾一切的奔赴只是一厢情愿,万一……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万一。可万一,他还是喜欢他呢?天底下的事情,每一件还未发生的,都拥有着无穷无尽的万一。可如果不敢做,不去做,心底真正期盼的那个万一,便永远只是万一。沈独想,有什么好怕呢?最坏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啪嗒。”于是还是踏了上去,转过两步来,便望见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四周依旧是堆得高高的陈旧经卷,中间置了一张普通的长案,两摞经卷叠在一旁,却有两本泛黄的经卷被人翻开了摊在案上。僧人便盘坐在蒲团上,埋首誊抄经文。衣袂雪白,坠在地面,被窗外透进来的那一方天光照着,好似也在发亮。他知道他进来了。沈独也知道他知道他进来了。只是这时候站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又有一种千言万语都归于了静默的感觉。山不言,水不语;你不言,我不语。默立了良久之后,才走了过去,看着他依旧誊抄经文的修长手指,还有落在纸页上那好看的字迹。沈独忽然就低低笑了一声。他问他道:“我来了,你却不搭理,是想要我走?”对他的到来和疑问,善哉似乎半点惊讶也没有,执笔的手不过微微一顿,也不回头,便笑:“顾昭此人,颇值深思。”从来只听过旁人用痛恨或者惊羡的口吻提前顾昭,评价他的话也大多走两个极端。妖魔道的骂他阴险卑鄙诡计多端,正道的夸他足智多谋光风霁月。可这样举重若轻的,还是头回听。沈独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道:“他斗不过你。你除了我,无所欲求,可他还有野心。”僧人便不言语了。沈独的脑袋长在脖子上,也不是都没用的。早在顾昭将杀生佛舍利制的药端给他喝的时候,他便已了然和尚的“算计”。“说过让你不要走,偏偏你打了诳语,骗我哄我,最后还是一走了之,跑回这劳什子的天机禅院,拿什么杀生佛舍利。且又故意没救姚青。你是把我看得太清,知道我一定会铤而走险去找顾昭。之后得了舍利,又直接让人送到蓬山……”“姓顾的怕都要被你气死了。”“和尚,你说你到底是罪人、出家人、聪明人,还是那坐收渔利的渔翁呢?”沈独长身跪在了他身后,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腰,把脑袋搁到了他肩膀上:“问你话呢,你说你到底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经文是抄不下去了,善哉叹了一口气,轻轻搁笔,转过头来,沈独那一张苍白的、还沾着点伤痕血污的脸,便近在眼前。还有那含着些微笑意的唇角。他眉眼一低,便自然地亲了他的唇角,待唇分时,才想起自己不该在业塔中做这等事,于是莫名笑了一声,淡淡道:“只是你喜欢的人。”沈独一下红了眼。只是在秃驴面前他总嘴硬也不肯认输,便强嗤一声,声音有点哽咽的低哑:“也是喜欢老子的人。”善哉说不出这一刻心底的感觉,因沈独就抱着他、靠在他肩膀上,所以他轻易便能察觉出他的心跳,他的颤抖,他的紧张……还有那张牙舞爪的喜欢。风从外面吹了进来,一只蝴蝶在天光里飞来飞去,他望了很久,才慢慢顺从着自己本心道:“是。”“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你?”“知道。”“你也知道我进得来?”“知道。”“为什么?”“世间从无神佛,禅院都是凡人。凡人者,七情六欲皆有,喜怒哀乐也俱。翻遍佛法,寻根究底,也脱不出‘情理’二字。何况禅院诸位高僧都不想沾上你这麻烦,除我之外无人解得。”“……这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沈独又好想打人,仿佛回到当初善哉平平淡淡跟他说“让你一只手你也打不过我”的时候,这他妈是人能说出来的话?!还“嗯”?嗯你大爷。沈独咬牙看了他半天,满肚子都是邪火,几乎立刻想要跟他吵起来。只是抬眸触到他那温温然注视着自己的眼神,清隽的轮廓,一如初见时一般,沾染着几许让人动容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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