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没更多的目光了。他重新看向了裴无寂,然后便俯了身,将腰弯下些许,伸出手来,用那尖尖的指头掐着裴无寂那轮廓如刀刻下的下颌,迫使他抬起了头。俊朗的脸上,血痕犹深。但他一双眼底,既没有什么不甘,也没有什么不满,更没有什么不忿,显得平静而冷酷。杀一个人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尤其是曹新这样的。至少表面上看,他还是一把合格、听话的刀。沈独就这样看了他很久。但脑海中那个杀了他的想法,到底还是渐渐没入了意识的深海,消失不见。他原本有些用力的手指,慢慢放松,终于移了开去,只用那微微冰冷的拇指,划过了裴无寂脸侧那一道血红的鞭痕。未干的鲜血立刻染红了指腹。他的触碰,让裴无寂那深海一样晦涩的眼眸,终于多了一点隐隐的暗光,里面倒映着他的身影。也只倒映着他的身影。沈独却一下笑了一声。他收回了手来,凝视指腹这鲜血片刻,竟仿佛迷恋这鲜血味道一般,将拇指送到了唇边,尝了尝这腥冷的血味儿。在旁人眼中,他无疑是活在人间的魔鬼。可有的时候……不仅是裴无寂,连他自己也会疑惑:为什么愿意留下他一命,还要训他、养他,放任他野心膨胀,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呢?也许,只是那一刻的眼神吧。沈独眨了眨眼,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伸出来,腕上佛珠轻晃,然在裴无寂的头上拍了两下,道了一声:“乖。”杀伐┃恭喜你们,活了下来。感觉……像是时光倒流。一瞬间回到了眼下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的时候,他对他满怀着仇恨,也满怀着爱意,既反感他过多的管教,又迷恋于他少有的认可……家破人亡后,他好像成为了他唯一存在的意义。一开始,裴无寂告诉自己,要活下来,要折辱他,要为父母报仇;可渐渐地,他发现这一位年轻的妖魔道道主,总是看着他发呆。他没有想要杀他。他的目光总是有一种迷离的渺远,像是透过他,看见了别的什么人。是什么人呢?前面两年的时候,裴无寂没看懂过。直到他习武之后略有长进,武功渐渐能见人、开始为沈独办事,也接触到了姚青、崔红这些人,才隐隐有一点感觉。沈独不是在看他。他只是透过他,凝视着过去的自己,那个过去的沈独。可裴无寂也想不通:沈独本来就是原本的妖魔道道主之子,几乎没有任何困难和忧虑地长大,旁人的阴谋算计也落不到他的头上。他怎么能从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能猜到。也许,这才是一直以来,沈独没有杀他,还对他格外有耐心的原因。于是他开始好奇,然后开始观察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乖。就这一个字。分明已经没有了往昔那种含着笑意的纵容味道,可他依然无法控制自己此刻的情绪,只能低垂了头,将双目闭上,以掩盖心底那一片澎湃的深海。沈独宽阔的袖摆从他脸上滑过。接着也没多做什么了,只是随意地往身后的台阶上一坐,也不叫裴无寂起来,更不叫下面跪着的所有人起来。他注视着所有人,目光里有几分前所未有的疲倦。“今天还能活着站在这里,看来,你们要么觉得我这个道主当得不好,要么是觉得裴左使更适合这个位置,要么都是‘识时务’的聪明人……”“十年了,我也累了。”“都说法不责众,有哪些人不服我,不如都站出来吧。”台阶也铺着绒毯,所以即便是坐下了也不觉得很冷。众人都还跪着。他坐的位置也不算高,加之此刻声音平静而清浅,竟是少见地平和,听不出半点往日常有的戾气。这一刻,所有人都颤抖了一下。沈独的话语听着是平和的,可依着他们对他的了解,这话里应该藏着无尽的杀机。但偏偏……如此的一抹疲惫,实在太让人生疑了。这……像是昔日手段残忍、杀人如麻的道主说出来的吗?姚青微微睁大了眼睛,心底骤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沈独却仿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般,弯唇笑了起来:“放心,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不服我,不认同我,我也觉得这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间天崖很没意思。不如,大家好聚好散……”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不经意地一垂眸,一下瞧见了还悬在自己腕间的那一串佛珠,还有……腰间那一卷画轴。眉目间忽然就是一怔。但仅仅是片刻便恢复了正常,没有人能看出他异样来。风吹着他的声音,犹如蛊惑的妖魔。“这样吧。”“不想再听从我号令,不想待在这妖魔道,任是你要退出江湖也好,自立门户也罢,都站出来——”“我不杀你们,放你们走。”不杀他们,还放他们走?寒绝顶上所有听见这一句话的人,齐齐愣住了!不仅为这话里的内容,更为这话里透出的那种近乎于庸碌和散漫的仁慈。就像是一个人的心气全部散掉了……太真实。也太不真实了!看神态完全不像是作假,眉目间的厌倦根本不加遮掩,可这样的话又实在不像是他们了解的沈独会说出来的。诚如沈独所言,今日还能活在间天崖的人,要么是聪明地虚与委蛇,要么就是早已倒戈裴无寂。他们之中没几个无辜的。方才曹新的下场他们都看到了,谁也不敢保证,若继续待在妖魔道,不会被沈独清算。退一万步讲,一臣不事二主。他们既不是姚青这种得他信任的心腹,也不是裴无寂这种被他纵容的男宠,已经是背叛过沈独的人,就算不被沈独清算,也不可能再得到什么重用。真留下来,要么是个死字,要么沦为边缘。谁坐到这个位置,没点盘算和野心?他们一则怕死,二则还想要出人头地,又怎么可能愿意接受引颈受戮或者从头再来的下场?即便是沈独不说,他们也有离开妖魔道另谋出路的想法,更何况他还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了?众人中有想法的人,一下蠢蠢欲动起来。虽然听上去有一种令人不敢相信的梦幻,可这件事出现在沈独的身上也不是没可能啊。听说人在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之后,都会有一点改变。沈独不就正好躲进了天机禅院吗?如今回来,只杀了曹新一个,也没见对裴无寂动手,更要紧的是,手腕上连佛珠都戴上了!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竟然信佛了!放在以前,谁敢相信?可今天他们是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假!信——还是不信?跪着的人群中,有了隐隐的骚动。沈独坐在那边看着他们,也不催促,看上去是一副再好说话不过的样子。于是渐渐的,那骚动的声音大了些。过了半刻,终于有人一咬牙起身站了出来,到了中间空出来的走道上,朝沈独一跪:“道主有成全的美意,俺就不客气了,多谢道主!”沈独撩了眼皮,看了他一眼,认出了他来:“你是济南分舵的周舵主吧?”“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留着一把络腮胡,说话带着一种粗犷的味道。见沈独认出自己,也半点不惧怕。“俺老周多蒙道主提拔,绝不敢忘。就算出了间天崖,也绝不与道主作对!”“嗯,你记得我曾提拔过你就好,也不枉这一番恩义了。”沈独点了点头,便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了,好像真的没有半点要追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