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似乎要说些什么了,但仅是张了张嘴而已,却并没有说出话来,他就这样张着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两滴浑浊的泪水在深深的眼眶中旋转,然后慢慢地滑下刻了一道道皱纹的脸颊。
我愤愤地站着,像仇人一样瞪着他。
“对不起,小眉,爸爸没有能力给你幸福……”爸爸那双红红的、蓄满泪水的眼睛不敢直视我,他的双唇在不停地颤抖。
我狠狠咬住嘴唇,我不想让自己就这样心软下去,我不想原谅他。我依然对峙般站在那里,我想永远都不要原谅他。
但我的双眼还是慢慢的模糊了,不争气的泪水带着一股凉意顺着脸颊滑落,滑到下巴颏,低落在的光滑明亮地板上。
有一刻,我想纵容内心的软弱扑到爸爸的怀里,我想和他一起失声痛哭,但是我已经好久没有跟他这么亲近了。我已经像一条从主干线上分叉出来的小路,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遥远陌生到我再也想不起他身上暖暖的味道。
模糊的视线中,爸爸慢慢地站起来,他像一个古稀的老人,缓缓地转过身子,缩背弓身,迈着两条佝偻的腿,无力地一步一步地挨过光亮可鉴的地板,向大楼外面走去。外面车水马龙,一片嘈杂,前面更高的一座楼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像魔鬼的影子,爸爸小小的黑影慢慢的消失在车流之中,消失在魔鬼的阴影里。
我觉得自己应该追上去,我的内心告诉我要追上去,但我的脚像是生了根,牢牢地站在原地,心中又酸又痛,泪水流满面颊。
不知什么时候,杨小飞已经走到我的身边。
“喏,”他伸出一只胳膊,递上一张白色的纸巾。“呃。。。。。。别哭了,你这还不错,我八岁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
我兀的停止了哭泣,抬起泪眼,看着他。
眼前的杨小飞,虽然天天都见,但真正仔细打量还是第一次。
他留着小寸头,中等个头,身材瘦削,眼睛不大不小,鼻梁不高不矮,嘴巴稍稍有些扁,五官说不出哪个地方难看,但也说不上好看,普普通通的样子。一身保安服装套在他的身上,更显得清瘦,再加上他的肤色偏黑,黑瘦的脸颊上透出一股病态的黄色,让人看了竟有一丝怜惜的感觉。
“不要哭了,你就是哭死了,父母也不会为你改变什么的。”他淡淡地说,眼里流露出一抹忧伤。
“可是,他们离婚,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忧伤又一次袭来,泪水又涌上来。
“告诉你又怎么样?你能阻止得了吗?”杨小飞手里玩弄着他的保安帽,说。
“可是,我们是一个家庭啊,难道我是多余的吗?他们离婚的时候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我用纸巾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不解地大叫大喊。
“唉,”杨小飞重重叹口气,慢悠悠的,像一个经历过世事沧桑的老人说道:“父母之间的事,咱们又怎能说的清楚呢?别哭了,没有用的,一点用处都没有,只能糟蹋自己的身体,现在自个不疼自个,可真没人疼你了。我爸妈离婚那会,我哭得比你厉害多了,那天早上我刚刚吃了两个荷包蛋,白白的蛋皮里面包裹着嫩嫩的蛋黄,清爽得就像天上的白云和太阳,香喷喷的还放了两大勺子白糖,那天的荷包蛋真好吃。”
杨小飞说到这里一停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珠转到一边,似乎还在回味,紧接着又说起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荷包蛋。。。。。。当听到爸妈离婚的消息,我一下子就哭起来,我一手拽住妈妈的衣襟,一手拉住爸爸的胳膊,我求他们不要离开,我求他们一定要在一起,可是妈妈转过身,她那滑滑的不知什么料子的衣服,就轻轻地从我手中滑落,而爸爸,他那胳膊真粗啊,我努力撑开五个小手指去抓,但最终还是没有抓住。他们走向不同的方向,临走的时候还互相责骂对方。。。。。。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咧着大嘴、撕心裂肺地哭,没有人搭理我。哭声填满了整个屋子,我一直哭、一直哭,一个搭理我的人也没有,哭着哭着,突然胃口一阵恶心,早上还没有完全消化的荷包蛋就白白黄黄的从口腔、从鼻孔里喷出来,像打机枪一样,喷的我胸口都疼。”
杨小飞静静地讲述,像在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阳光照进来,落在他那双沉静的眸子上,他的眼皮看上去薄薄的带着粉红的光晕。
杨小飞说完之后,我们突然就都不说话了,我也停止了抽泣,静静地站着,各自盯着地面想着各自的心事。楼厅里人来人往,有些人奇怪地停下脚,看着我们。后来,他们就丧失耐心,很快又走了。
“那你爸妈是因为什么离婚的?”沉默片刻之后,我轻轻地问。
“我那时候不懂,但现在我明白了,是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我爸爸在外面打工的时候结交了一个女人,为了这个女人过年他都不回家。而我妈妈,我曾亲眼看见她光着身子坐在村长小舅子的身上……”
“咳咳。。。。。。”
杨小飞突然咳嗽起来,黑黄色的脸颊上很突兀地呈现出一抹奇怪的红色,他的手摸索着从大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各色各样的小瓶,然后颤抖着身子、用哆嗦的手拧开其中的一个盖子,从中倒出一个土黄色的药片,药片在他瘦小的手掌中哆嗦了一会,就被他急切地吞入口中。他一仰头,痛苦地闭上双眼,脖子里的喉结非常清晰地上下窜动,紧接着他又弓起背咳嗽了几声,声音越来越无力,到最后咳嗽声终于停止了,他的喉咙里传来一阵阵粗重的喘息,而他的身子就佝偻起来,好像刚才已经让他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苏小眉!苏小眉!”突然耳边又响起呼喊声。
我听见了,但我的眼睛还在杨小飞的身上,一时间,我无法把惊诧、悲伤的目光挪开。
“苏小眉!苏小眉!”声音继续在喊,急切而又焦灼,近在耳边,却又似乎远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