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盛二十一年初冬,燕帝驾崩。太子承昊继位,改立年号永安。
晋王犯上作乱,意图谋反,按律当诛,然新帝恩赦,将其贬为庶民,协同家眷发配岭南,永世不得回京。
未及一月,新帝又颁一旨,为当年谢氏谋逆一事满门平反。凡谢氏子弟,贱籍者改良,入狱者释出,刺面发配者尽数召回。已故护国将军谢壁,册赠嘉陵、琅川都督,谥号“忠勇”,立衣冠冢。
又是大雪纷飞的一年。青石街道上落满了雪,屋檐瓦片亦是一片洁白。凛冽的风迎面吹来,刮在脸上似要活生生剥去一层皮肉,百姓穿着单薄的棉衣,来去匆匆,时不时低头呵出一口热气,抱怨今年雪下得实在太冷也太晚。
楚熹年此时却不在将军府,而在……青楼。
温香楼是京城最热闹的销金窟,外面数九寒天,里头却温暖如春。上好的银丝炭坐在角落,热烘烘暖丝丝,燃起来似乎还带着香味。
二楼是雅间,一楼是唱台,底下摆着数十酒桌,衣香鬓影间一片热闹繁华。楚熹年一身干净的白衫,腰间系着青玉,上好的狐狸毛披风因着楼内有些热,解下来齐齐整整搭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仪容端正,举止有礼,将周遭动手动脚的酒客衬得好色下流,与这销金窟格格不入。
楚熹年手中有一摞纸,指尖捏着一块削尖的炭笔,正飞速记录着什么,出声问道“姑娘是几岁入的青楼?”
他对面坐着一名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绿衫女子。此时正襟危坐,竟莫名有些紧张,见楚熹年一本正经,也不敢劝酒,结结巴巴道“奴家……奴家名唤月姑,大抵……大抵是十岁入的温香楼。”
这客人实在奇怪,不要陪酒也不要伺候,只说想打听打听温香楼内几名资历较老、年岁较长的姐妹生平,以备日后写书。
写书?写什么书?
竟然也会有人替妓女写书?
月姑觉得有些荒唐,但看在银子的份上,闲聊几句也没什么“奴家可不是自愿进来的,是那年闹饥荒,被家里人卖进来的。虽让人戳脊梁骨,说辱没祖宗,可到底也活下来了不是。”
楚熹年叹了口气“世道艰难,此事不怪姑娘。那姑娘的家里人呢?”
月姑原本正在嗑瓜子,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正常。脸上脂粉妆浓,殷红的唇有些刺目,百无聊赖的道“早饿死了,两个连路都走不动的老人,我那点卖身银子够做什么的。偏我那个时候年纪小,不能接客,也给不出什么银子,尸体还是楼里的妈妈出钱帮忙下葬的。”
楚熹年点点头,继续问道“姑娘日后可有想过做什么?”
“做什么?”月姑笑了笑,却语气惶然,“能做什么,多攒些银钱,日后赎了卖身契,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完下辈子呗。”
楚熹年还是喜欢写书,四处收集素材。这样一方世界虽然是因为他的落笔才存在,但依旧有许多故事是他不知道的。
上到寻常官吏,世家大族,下到平民百姓,不良贱役。
因着皇上和谢镜渊这两个人顶在上面,楚熹年每次对那些达官显贵的调查采访都很顺利,就是青楼有些麻烦,谢镜渊一定不会让他去。
今日殷承昊微服出宫,去了将军府找谢镜渊喝酒,楚熹年趁着这个机会,避开谢镜渊出来了。他看了看手中厚厚的一摞纸,眼见天色不早,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今日有劳姑娘。”
他对月姑道“常言说色衰爱弛,风月场中难遇良人,日后若年华老去,岂不是连安身立命的资本都没了。姑娘当年是因世道艰难,所以才误入歧途,只是莫被这销金窟中的虚假荣华磨了骨头,最好多学一门手艺营生,日后赎身也有底气些。”
他声音温和,目光平等,只让人觉得舒心。
月姑犹犹豫豫将那锭银子拿入手中,久久都未说话。过了好半晌才用袖子擦了擦微红的眼睛,对着楚熹年起身福了一礼,局促道“今日……今日让公子破费了……奴家也未做些什么,便白得了这么大的一锭银子……”
楚熹年道“姑娘安心拿着,我听了姑娘的故事,这钱便当作买故事的钱。”
他收拾好东西,起身欲走,一转身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张陡然放大的脸,瞳孔微缩,本能用手中的纸扇了过去。
“啊!”
殷承昊捂着脸惨叫一声,满脸悲愤,哆哆嗦嗦指着楚熹年道“你你你……你不仅敢背着谢镜渊逛青楼,还敢打我!”
赫然是太子……也许现在该叫他皇帝了。
楚熹年皱了皱眉,他记得殷承昊正在府中跟谢镜渊喝酒,怎么忽然出现在了这里,不着痕迹往他身后看了眼“你怎么在这里,将军呢?”
他不问还好,一问殷承昊就忽然得意了起来“他酒量不如我,喝了两杯就倒了。我见你鬼鬼祟祟出府,便一路跟来,没想到你竟然敢来逛青楼,信不信我告诉镜渊!”
楚熹年自然不会受他拿捏,笑了笑,慢条斯理将披风系上“我能逛,你不能逛,你该担心的是自己被发现,而不是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太子当了皇帝也未见得长进几分,依旧还是从前不着调的模样。楚熹年总以为他会稳重些,成熟些,现在看来却是想多了。
不过也好,许多人大权在握,都会不知不觉变得面目全非,太子能守住初心,未必是件坏事。
殷承昊没明白他的话,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楚熹年将手中纸张卷起,贴心替他指了指门口“瞧见没,御史张大人已经走到门口了,你还是速速离去吧,若被他瞧见,明日早朝又是一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