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可恨的死敌并非官场政敌亦非沙场宿敌而是“情敌”。不想可知苏颖心中最恨的情敌正是那素昧平生的“卢云”。
这滋味卢云也尝过那时他听说顾倩兮嫁与旁人锥心刺骨险些泪洒当场此人生第一大苦也。无奈未婚妻谁不好嫁竟嫁了杨肃观成了昔年旧识的枕边人此人生第二大苦也。簧夜思之辗转反侧只想找人一吐衷肠偏偏自己亲逝友散举目无亲又没了功名官职惶惶如丧家之犬这三苦齐涌心头逼得他痛苦彷徨连北京也不愿回来。
爱憎怨、离别苦自己已然伤心欲绝了可苏颖处境更糟自己好歹还认得杨肃观深知此人貌如曹子健、志如曹阿瞒手创“镇国铁卫”本乃当代一大枭雄绝非床第亵玩一类小人。顾倩兮嫁了他至少不算辱没了。相形之下苏颖却不认识自己眼皮一闭杂念丛生不知多少不堪入目之事飞入心田全贴到了琼芳身上。
卢云一生问心无愧虽王天下而不存与可若真坏了琼芳的名节、逼死了苏颖这辈子全算白活了今日此时便拼着性命不在他也要把事情问个明白。
大雪扑面而来卢云却是越奔越快沿着茶堂后的小径奔出只见雪地里有着足迹正是琼芳踩出来的卢云急起直追奔过了小径面前却多了一道矮墙一个纵跃便已翻了过去霎时之间竹林碧涛迎面而来登让他“啊”了一声忍不住怔怔停下脚来。
时令仿佛到了夏至来到了江南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绿竹正是红螺三景之一的“御竹林”。相传这片竹林是蒙古人自南方移栽而来的由鞑虏胡皇亲手栽下没想到却意外在北国寒地里活下从此成为红螺奇景之一。
满天霜雪可乍见了这片竹林去仿佛重温扬州时光卢云边走边瞧忽见林里有座房舍门口却有一行足迹忙奔了过去却听屋里传来话声:“胡寺卿你以为此事应该如何?”
卢云微感失望自知看错了地方正要离开又听道:“霸州新败我‘临徽德庆’责无旁贷本王愿向皇上请罪!可今早二哥战死却属祸起萧墙非战之罪!胡寺卿!你是大理寺的头儿本王今儿请你摘奸伏望你念在天下万民的份上能出面主持公道!”
卢云心下一醒已知说话之人便是勤王军脑之一、方才带兵入寺的德王爷。
皇城门一场大战上震朝廷下慑万民当时大敌当前“庆王爷”却临阵退缩抱头鼠窜乱军闯向城门之时竟害死了“勤王军大都督”徽王朱祁如今当是在算总帐了。
卢云本还急于离开一听此间涉及天下大局却反而掩身过去来到墙下俯身窃听。
屋中脚步来回计有二人徘徊走动屋角处却还藏有呼吸声一吐一纳低缓有力当是一位内家炼气士想来功力不弱卢云便加倍压低了呼吸以免暴露身藏。
脚步声来来回回那“胡寺卿”却始终不一语听那德王爷催促道:“寺卿大人如今火烧眉毛了朝廷主战主和两派吵得不可交开你位居大理寺寺卿却怎地一声不吭?你若担忧庆王日后挟怨报复?不妨坦率说出来!”
听得德王爷百般催促言下已有责怪之意那“胡寺卿”终于开口了:“王爷何出此言?胡某若是怕事之人当年如何敢得罪江充?家母又怎会为暴民所杀?这些往事您也该知道的。”
听得这席话卢云心下恍然:“我道这寺卿是谁?原来是他胡志孝。”
景泰年间有位名士曾与刘敬交好屡番直言上疏以致遭江充迁怒家中横生大祸这便是当时的“礼部尚书”胡志孝此人还有个探花弟弟便是与卢云同科的胡志廉没想十年过去当年的“胡尚书”已改坐刑席成了堂堂的大理寺卿。
胡志孝语气带了不满那德王爷便又软下了口气:“寺卿大人便算本王错怪你吧可你自己怎不想想你当年连江充也不放眼里了现在不过参个庆王却还顾忌什么?我看这样吧这回弹劾上疏我也不让你一个人担当本王陪你一同署名便是了。”
此番勤王军新败本想这“临徽德庆”推委卸责定会吧罪过一推给“正统军”以免朝廷追究岂料这德王爷竟是秉公仗义居然要上书朝廷公开弹劾自己的亲兄弟了?卢云心里不由有些敬佩:“好个德王爷这般大义灭亲天下几人能够?”
正肃然起敬间却听胡志孝叹道:“王爷啊王爷百姓常说:‘打虎还须亲兄弟’您此番拼了命的参劾自家人究竟图的是大义灭亲?还是求得是壮士断腕?可真让老臣看不明白了。”
德王爷大怒道:“你说什么?”砰地一声一掌拍上了桌震得茶碗喀喀作响想是动上了怒。卢云听在耳里却是恍然大悟一时暗骂自己糊涂。
天下没有不败的兵马却有不倒的将军这诀窍便在于“金蝉脱壳”四个字看勤王军此番吃了败仗庆王又害死了徽王。一旦朝廷震怒追究“临徽德庆”人人有事是以德王的当务之急便是早日撇清关系越早参劾庆王越能显出自己的绝不护短至于奉本上的署名“德王”两字自是越大越好最好能用手指血书那才表现得出“大义灭亲”四个字来。
古人大义灭亲、今人断手求生同是一刀斩下用意却大不相同。德王爷听得讥讽不免也恼羞成怒了:“胡大人!本王看你是个人物与你谈理论事如何出言嘲讽?也罢!就算本王走了眼自己上奏便是!”
胡志孝道:“王爷不必动怒您怕庆王连累您故而壮士断腕以求自保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下官得问一句这蝮螫手则斩手蝮螫足则斩足可若是咬上了头莫非还真能切掉脑袋瓜么?”德王爷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胡志孝道:“王爷下官就明说吧如今徽王已死、庆王在逃倘使咱们真参劾了庆王你想万岁爷接到了奏本却要如何处置?”
德王爷凛然道:“那还要说?皇上如此英明一接弹本即刻准奏捉拿庆王到案。”胡志孝道:“所以您就不是万岁爷了。你且想想勤王军是你们四个管着如今死了一个还要再抓一个可转看阜门城外却是灾民如海、蜂拥而来闹得城里人心惶惶都说京师守不住了。您若是皇上真会选在此时查办庆王么?”
这话提醒了德王爷登使他咦了一声:“你……你的意思是……咱们不该在此时上奏?”
胡志孝道:“正是此意。大战当即咱们便算参了庆王皇上也不会办人反会责怪胡某不识大体、阵前换将、动摇军心。到时龙颜大怒下官丢了这顶乌纱帽事小要是也连累了载允的东宫大业那才真是罪该万死了。”德王爷沉吟道:“这……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庆王触犯军法啊皇上怎会如此护短?”
卢云心中也想:“没错庆王害死自家主帅皇帝便再昏庸也不该袒护他。这胡志孝不通军务一至如斯。”正摇头间却听胡志孝道:“王爷要谈军法那老臣便教您一个官场上的兵法。你且想想城外那帮怒匪姓什么?”德王爷道:“都姓‘秦’了。”胡志孝道:“那正统军呢?都姓什么?”德王道:“那还要说一都姓‘伍’。”
胡志孝道:“这就是了。怒匪姓‘秦’正统军姓‘伍’可城里唯一姓‘朱’的兵马却是哪一支?”德王啊了一声:“是……是咱们勤王军。”胡志孝道:“是了现今外有秦家贼内有伍家军朝廷上下风飘雨摇最是该重用勤王军的时刻皇上稳定军心尚且不及您却急着往自家人身上参上一本?这不是搬石头砸脚是什么?”
德王啊呀一声大喊:“对啊!本王真是糊涂至极!怎没想到这一层来!”
卢云心下一醒总算也明白了胡志孝的思路现今大敌当前内外局势动荡皇帝的当务之急便是先抓牢一支自家兵马是以他非但不会选在此时查办庆王怕还要连升三等大力重用德王爷反着这条思路去走自会坏事。
德王爷低声道:“这么说来……我这份奏章……”胡志孝道:“不许上。就上了也没用皇上只会把您召来责骂一顿说您不晓事理。”
这胡志孝无愧是两朝重臣人情事理把握得明明白白。这番话把德王说得诺诺称是卢云也是暗自叹息:“卢云啊卢云枉你自称熟知兵法这番剖析见识你说得出口么?”
卢云盖世文章棋盘对弈必在胡志孝之上战阵对决必也能稳操胜卷可到了官场却定然一败涂地。其间道理正是在于“人情”二字。在卢云眼里看来勤王军、正统军不过都是棋盘上的棋子阵前杀敌并无分别却不知在皇帝的眼里看来这些棋子其实大不相同不仅分亲疏、别远近、尚且有自家军外家军之隔倘使卢云坐在胡志孝的位子上只怕三两天便关到了牢中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了。
屋里静了下来那胡志孝入席坐下德王爷则是叹了口气:“多亏寺卿大人提醒本王险些误了大事。只是现今徽王已死咱们究竟该怎么做还得请胡大人提点了。”
胡志孝道:“王爷既能体谅那下官也直言了。现今咱们的下一步绝非是参劾庆王而是先找到伍都督先议定一个说法到时朝廷上论起徽王之死大家才不会牛唇不对马嘴。”
卢云心下一凛德王也是低呼一声:“大人是要伍定远替咱们遮掩?”
胡志孝道:“没错。徽王死于阵前可以是戮力杀敌而死也可以是溃散败逃而亡端看咱们的奏本怎么写。这一层必得伍都督从旁拂照。”德王低声道:“此事有些难处……这正统军向来和咱们不对盘这伍定远又是个土人怎会给咱们这个人情?”
卢云心中也想:“没错定远再傻也不会陪着瞒天过海为此欺上瞒下之举。”
那胡志孝却有他的道理听他道:“王爷您别小看伍定远了他能做到这么大的官仗的是什么?正是因为‘糊涂’二字。他懂得看大局、观风向所以明白何时该睁眼、何时该闭眼。下官敢拍胸脯担保伍定远见了咱们来定会帮着遮掩绝不会推辞。”
德王爷喃喃地道:“那……那要是他不肯呢?”胡志孝道:“霸州一战若非伍定远擅夺徽王帅权勤王军未必便败大家真把事情说开谁也讨不了好权衡轻重我不信说不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