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抖落身上积雪,吩咐车中的汝愚将剩余的烈酒分于众人御寒。伯阳阻道:“不可,你父子二人对我们恩助有加,怎么可将更俗最后这点用于抵御体内寒气的酒分于众人呢?”“灞阳城寻日可至,到时你再买酒补上就是。汝愚一时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伯阳伯伯,我能受得住,你还是把酒分给大家吧。”若是白昼,伯阳定然能发现汝愚乌青的嘴唇已然咬出血迹。汝愚随众人一路逃难,从发觉马蹄声,便时时紧张的监听青州鬼骑的行踪,没有喝过一口酒御寒。一时松懈下来,那丹府的阴诀真寒便立时大涨,如雪球滚动,片刻之间丹府之内如充塞锥刺异物。虽然丝丝游离出的寒气一入四骸,遇到阳诀真炎立即冰雪消融,但丹府间的寒冷却是最为实质的寒冷,肆意在丹府间愈加纯粹,一丝丝的冷凝汝愚的生命力。汝愚心想,男子汉说出必然做到,自己自然不会让父亲在众人面前把自己的话收回。心中又想,助人须到底,便不应留给自己一份。于是将酒尽数拿出,让父亲分于众人。徐行哪知汝愚有这般心思,以为汝愚已给自己留有一份,与张伯阳一道敦促大家将不多的二坛酒饮完,回到官道上继续向灞阳城逃难去了。 青州鬼骑众人行至小青山时,天已转白。能远远的可以望见东边地平线上升起的城楼旗杆,众人悬着的心落下一半。随之而来的振奋,使大家加紧脚步,众人希望到城中能喝上一碗热汤面,然后就着哪家向阳的墙角美美的睡上一觉。越行越近,已能看见城头衰败的野草了、从城内露出的疏林的梢头以及露在梢头橘红的朝阳。汝愚一夜受寒气所扰,不能像车中其余五儿那般黑甜睡去,此时已萎靡不堪。他小心避开横乱躺着的五儿,挪到车首。只见眼前:皑皑白雪披覆山川,一派银装素裹、玉树琼花的景象,心中为之一振。只见逃难众人无心赏景,个个垂头抖抖缩缩的艰难挪行。汝愚心中顿时浸染凄楚,眼泪无声下落,不禁失声叫道:“好苦。”徐行回头看着汝愚,长叹一声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世间自诩英豪者多为桀跖小人,肆意性情,出乎贪利以争夺天下。这本是朗朗乾坤,却成此浑浊世间。”“子行兄,与更俗说这些做甚?”张伯阳挥动衣袖,吸一口气,终有什么东西不能平复,接过徐行话题说道:“子蟾常说,治乱非天也。却又说,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在也。”正说话间,灞阳城西北角腾起一柱黑烟,中间隐然火焰腾腾,马蹄历历杂乱。徐行与伯阳面面相觑,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砰”的一声巨响由远处传来,随之只见城门木屑飞溅,二十余名玄甲骑士从门洞里纷乱急驰而出,带起一蓬飞雪满天弥漫,将连城门在内的好大一方空间从逃难众人眼中掩去。徐行立即吩咐众人散于路侧,免遭践踏。众人慌乱之间,那队黑甲骑士已掠至近旁,人皆黑甲黑骑,浑身浴血。手曳长戈,亦通体如墨,只有开刃处银光团团,与雪光相映,夺人魂舍;脸覆青铜面具,给人以森然可怖的感觉。徐行失声道:“青州鬼骑。”声音压抑得细若游丝,身侧张伯阳几不可闻。那领头黑甲骑士惊觉般回头向这边望来,双目闪闪精光犹如利刃。徐行终受不住这股有如实质的杀气,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口角渗出血来。骑士嘴角上牵,似笑非笑,古怪之及,恨恨向灞阳城望了一眼,扭头率队绝尘而去。众人却像巨石从心头移去。张泊阳将徐行扶起,两人面面相觑。徐行道:“那人应是吴储,却不知他为何仓皇逃离自己的地盘。啊,青州有变,许伯当怕是与伊周武联合用上了釜底抽薪之计?”徐汝愚在旁讶然道:“为何只剩二十五人?”青州鬼骑环顾之下,众人莫说有心思去点人数,就是目光相迎也是不敢。张伯阳不禁交口赞誉道:“更俗竟然看清人数,真是不简单。”张伯阳顿了顿,又不禁疑惑道:“四十九骑只余半数?”须知,吴储精湛剑术之外,尤擅长戈,奇功绝艺榜称其天下戈术第一。他从众人中精心挑选一批资质过人的勇士,训练戈术,其中杰出的四十九人,人皆黑甲黑骑,脸覆青铜面具,称之为长戈四十九骑。这四十九擅冲刺之术,如遇战事,这长戈四十九骑便为青州鬼骑冲阵,或楔入敌阵薄弱之处,将敌阵撕裂,或遇强用强,冲刺敌阵最为顽固之处。长戈四十九骑如长戈刃口,吴储每每用之摧毁敌手意志。所以青州鬼骑的威名大半是长戈四十九骑树立的,天下闻之莫不色变。吴储又不断训练后补,遇有人阵亡,立即补上,所以这四十九骑,便像永不会短缺的钢铁阵容;然而此时只剩半数,以此看来,青州鬼骑遭此变故,元气大伤。按此情形,青州多数是发生变故,若吴储被逐出青州,那青州鬼骑便成历史云烟了。张伯阳与徐行相视而叹,神色之间无奈之极。徐汝愚见两人神色,满心诧异,问道:“青州兵洗掠郡府,使得民不聊生,其势去,乃是天下幸事,伯父与父亲为何会感到可惜呢?”“我们哪是为青州鬼骑叹息啊,只是怕这冲阵之术与碧落戈术,从此在人间烟消云散。”“那吴储不是刚刚完整无缺的从这里过去吗?”“这话说来却是复杂了……”张伯阳待要将这事从头细细说起,此时城中“嗬嗬”声起。众人一起望去。又百余骑城中鱼贯而出,显是追兵。只是这追兵口中大声呼喝,行动却不徐不疾,待行至逃难人群近旁,便不再前行了。领头之人是一个黑盔褐甲的青年武士。面若枭鸟,下颚狭长,鹰鼻若悬钩,眼如鹰隼,目光扫过众人,都感到森森寒意。枭面武士面色沉悒的望着远处马蹄激起的雪花,又望了望雪地里胡乱跌坐的众人。若有所悟的策马行到众武士右侧,倾身向其中一人吩咐数句,便又回到逃难众人之前。那右侧骑士面有不豫,随即面容一肃,那卧于眉弓之上的长长伤疤尤显狰狞。只听他大声呼道:“常贯,带上你的人跟我走。”说吧,挥鞭向城门疾驰而去,随后从众骑士里风驰电掣般的冲出四十余人,尾随而去。枭面武士见一干人等离去,嘴角露出阴冷的笑容。逃难众人不寒而栗,徐行更有大难临头的预感。徐行暗中吩咐汝愚回到马车之上,坐定车头以待有变。幸好璇玑等五小儿一直呆在车上。徐行却不敢稍有异动,怕自己一动会提前引发眼前这人的杀机。枭面武士大声说道:“吴储那狗贼身负重伤独身逃去,但手下二十五名叛逆都被我斩获。”将头微侧,眼角余光见那离去的家将守在城门、城楼内外,除此之外再也不见他人。冷哼一声,又将目光阴冷投向逃难众人,说道:“特地向各位借头二十五颗,让我好向都督大人交差。不知各位能否应允在下?”说吧,将长戈一挥,身后的家将左右鱼贯而出,即将逃难众人围在当中。徐行知他为掩众口,决意要杀光这百余流民。急声向汝愚说道:“你驾车向吴储追去,或可逃过一劫。”“父亲,你呢?”徐汝愚急道。“我?你不用担心我。我和你张伯伯死在一起,做鬼也不会太寂寞。你要记住,不要想着报仇。”说罢,猛地抽出陈昂送于他防身的匕首刺向马股。那马吃痛曳车从那还完成的合围中突刺而出,向来时路奔去。“大家快逃,眼前这人要杀尽我们。”张伯阳声音高亢,如老凤清鸣于烈火。众人连同兵将俱为之一怔。众人终于明白过来,那散于四周的兵丁将要干什么,已是精疲力竭的躯体,在死亡的威压下,竟生出最后一股超越寻常的气力与意志,四下里纷纷寻了马与马之间的空隙,欲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