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垂下眸,静静地道:“我是为十三殿下效力,认识大人已久,冒昧问一句,大人又是为哪位殿下敬忠?四殿下还是十殿下?”柳朝明淡淡道:“你觉得呢?”苏晋一时未答她与朱弈珩与朱昱深接触都不多。朱弈珩太莫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逢不同的人便是不同的样,实在猜不透。而朱昱深太深沉,这些年一直镇守边疆,其余事好像都置身事外,更令她看不透。假如这两人是同一边的呢?那么朱昱深为何要在这个夺储的关键时刻出征?苏晋摇了摇头道:“我想不明白。”她说着,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确实无路可走,除了与大人合作以外,我别无他法。这个问题我不该问,亦没有资格问。”她终于将杯中水饮完,搁在了手边。柳朝明看着那空了的杯子,杯底一圈冷晕像图穷匕见折出的光:“其实我……”他话未说完,屋外便传来言脩的叩门声“大人,七殿下带着人找来都察院了。”一三六章朱沢微一进中院,就看到柳朝明与苏晋同时从值事房走出来。他也不啰嗦,当即吩咐:“把苏侍郎带走。”身后两名羽林卫应诺,正要上前拿人,柳朝明抬手一拦,冷冷地道:“敢问七殿下,因何缘何竟要在我都察院拿人?”朱沢微笑了一声:“柳大人不知道么?昨日苏侍郎无故将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滞留刑部写所谓证词,导致前宫护卫失利,十三王朱南羡失踪,本王正是要传苏侍郎问责。”“如果七殿下指的是伍喻峥提交给刑部,有关故太子被谋害一案的证词——”柳朝明道,“此事是由本官,苏侍郎,大理寺卿张大人共同商议,由刑部传令证人伍喻峥,三法司立案重审。”“笑话!”朱沢微道,“大皇兄被害乃是因羽林卫内部叛乱所致,相关犯人早已处决,三法司即便要重审,也应当与本王商议后再做决定,如此擅做主张,岂知不是苏时雨假借刑部审案之名滥用职权?柳大人身为左都御史,行纠察之责,竟要为苏侍郎遮掩罪行么?”“本官已说了,重启此案是我三法司共同的决议,七殿下若觉不妥,不如传三法司一同问讯。”柳朝明一顿,忽地一笑,“只是不知七殿下可能够在朝野中找出一个适当的人选,共同审讯我三法司?”这句话实实在在戳到了朱沢微的痛处。而今朝中无君主,三法司已成为最高的刑罚机构。若放在寻常,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相互牵制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们忽然同气连枝,这样的情形下,除非朱景元或东宫太子行君主之权,否则谁都奈他们不能。朱沢微简直恨得牙痒痒。当初他费尽心力想要往刑部安插自己的人,没成想却被苏晋暗度陈仓。后来他看苏时雨自入刑部便与柳昀分道扬镳,倒也实在松了一口气,只是不知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夜过去天还没亮,这两人又和衷共济起来了。这么下去不行,朱沢微想,若不能在三法司打开一个缺口,他要登极着实太难。“三法司要重审故太子被谋害一案也无不可,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本王的兄弟一个失踪一个中毒,与苏侍郎却有脱不开的干系。”朱沢微道,“怎么,本王要传苏大人问个话也不成吗?”他说着,径自唤道:“羽林卫!”“在!”“不必理会都察院,把苏侍郎带走!”这是要用强了。柳朝明眉心蓦地一蹙,眼中狠意毕现,然而他还未开口,忽地又有一行人自中院外走来。竟是左谦与随行的金吾卫。“七殿下,柳大人,苏大人,末将今日奉令护卫六部衙司与都察院,听闻此处有喧哗,特来问一问殿下与二位大人,可有用得上末将的地方?”他这话虽言及苏晋与柳朝明,却是盯着朱沢微说的,是个“你要动手我便动手”的意思。亲军卫的轮值通常是一个月在北大营练兵,一个月守卫宫禁。朱沢微总算明白过来——难怪自二月开始,左谦就心甘情愿地被支开,领着金吾卫去了北大营。朱南羡怕是早算好了自己要三月离开,特命左谦在他走了以后,轮值回来保护苏时雨吧。也难为他这个从来大而化之的十三弟,如今为了一个苏时雨,竟也细心成这样了。罢了,事已至此,今日已非动手的最好时机。朱沢微离开都察院的时候,心中的怒气已消散了不少。他将柳昀最后一个狠意毕现的眼神放在心中咂摸一番后,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最初发觉苏晋的身世与齐帛远孟良有关,还以为她只是两位老谋士的一名故旧之后,可今日看了柳昀竟不惜代价救苏时雨的样子,他忽然有点明白这位故旧是谁了——他想到了一个“谢”字。脚下的步子一顿,朱沢微凉凉开口:“苏晋二字,当真是苏时雨的真名吗?”身旁一个亲随答道:“回七殿下,小的查过户籍,此事千真万确,且苏侍郎的户籍是自出生当日就上好的。”“那也未必是真的。”朱沢微笑道。凭谢相的高瞻远瞩,早早地为自己的亲人后辈多留几个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怪只怪谢相去世已逾十载,直至今日,他才想到苏晋的身世或可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当世第一大儒有关。“派人追上蜀中的探子,让他着重查谢煦,往死里查,当年在蜀中只要与谢煦接触过的,哪怕说过一句话,看过一眼的,都一一抓回拷问。”朱沢微说着,看向远天第一缕破云而出的光,缓缓笑道:“本王有预感,这个苏时雨的真实身份,恐怕有意思得很。”卯时三刻,沈筠自宗人府出来,看到恭旋门外,有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正等着自己。朱昱深一身朱色铠甲,从来深邃的眼底浮起温柔之意。沈筠原是有些忐忑的,怕他怪自己抛下小儿为了沈奚赶回京师。可一见朱昱深唇角淡淡的笑容,她便将这忐忑忘了,满心满眼都是重逢之喜,摘下背上的红缨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四哥,半年不见,你我来比一比!”这是她小时候追着他习武养成的陋习,明明打不过,偏生还爱比试,那时只盼着这样投其所好地追着他,跟着他,他就能多记得自己一分,在他心里,自己就能与众不同一分。桃花眼滟潋如春,掌中□□宛如游龙横贯而去。朱昱深不避不让,抬起手臂精准地一挡,枪头撞在铁护腕上发出“铛”的一声。他的手腕朝上一翻,反手握住枪身往回一扯,沈筠便被带到自己怀里。“我就要出征了,夜里才听说你回来,过来看看你。”朱昱深轻声道,又将她放开,问,“已去见过青樾了?”沈筠疑道:“四哥怎么知道?”朱昱深唇边噙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扫了她靴头的草泥一眼:“回府后,让下人帮你把靴子洗了。”沈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将靴头往地上蹭了蹭,笑得开怀:“还是四哥周到!”她看了天色一眼,又分外无奈地道:“可惜四哥这回出征,三妹没法陪你了,二姐过世,阿爹被流放,青樾也险些丧命,我与朱沢微已是不共戴天,我要留在京师,查清所有害我沈府的人,我要让他们统统付出代价。”朱昱深沉默地看着她,半晌,牵过她的手,温声道:“不陪也罢,随我走一段,算是相送了。”沈筠于是又开心道:“好。”她想了想,“四哥,等十三登基,我与他一起报完仇,立刻就回北平,珺儿和瑾儿就劳烦四哥先照顾了。”朱昱深别过脸看她一眼,淡淡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