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有兵马,有能臣,有钱粮,朱十二手中鹰扬卫的领兵权甚至可令他不惧朱景元再醒来,因为朱沢微大可以利用这唯一的亲兵卫领兵权抽调人把守住明华宫,封锁住之后景元帝任何醒来的消息。反正他连当朝太子都杀了,还有什么做不出的呢?因此在朱沢微回宫之前,这宫里急需要形成一股足以与他抗衡的势力,才能确保他日后无法为所欲为,才能在让朱南羡在朱沢微几乎一手遮天的权势下活下去,活到他回到南昌,再率兵回来与朱沢微争夺皇位的那一天。而纵观今日宫中,能成为这股势力并且取信各方的,只有柳昀自己了。夜已沉沉,朱沢微打马行在回宫的路上,望着越来越近的魏巍宫阁,尚还觉得难以置信。几日前,他还想着如何从这危局当中脱身,如何举兵入京,甚至如何自封岚山的崇山峻岭中杀出去保得一条性命,而今时今日,他即将要站在这宫阙之巅,成为这里的主人了。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让朱沢微不由自问,难道这里的主人不该是他吗?难道那高高在上的帝位不该是他的吗?不,都该是他的。他的母妃从小便教他,若你想要什么,便要努力去争,努力去抢,父皇的宠爱如此,无上的权力如此,有时候连自己的命,也要争抢才能保住。朱沢微拼了半辈子去争,与朱悯达争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付出了这么多心血,这一切凭什么就不是他的?羽林卫与鹰扬卫在身后列阵,在他的率领下气势煊赫地踏入承天门。两旁的侍卫见势行礼,那一句“恭迎七殿下”都比以往恭敬许多。朱沢微想,他的下一步,要让鹰扬卫把守住明华宫,这样无论那个老东西能否醒来,反正在众人眼中,他是再也醒不来了。哦对了,他还要杀了朱南羡,等到正月十五,城门迎春该由他去,巡视三军该由他去,再之后,就该紧锣密鼓地奉天命,承大统了。铁马声声在他身后如同颂音,朱沢微忍不住在唇畔勾起一笑。又过正午门,近了,他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了。暗夜之中,奉天门带着一丝古旧的喑哑在眼前开启,朱沢微噙着笑,缓缓策马而入,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僵在了唇畔,因他看到了那个站在墀台下等着自己的人。自奉天殿到墀台,金吾卫举着烈烈火把分立两侧,将整个夜色宫阙灼得火色通明,而柳朝明身穿仙鹤补子,手握明黄圣旨,率着一众朝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走得近了,柳朝明不跪亦不拜,而是抬手将圣旨展开,淡淡道:“七殿下,诸位殿下,下马接旨吧。”九六章圣诏就在眼前,朱沢微下马听旨的时候五脏六腑都灼着一团怒火,偏生还发作不得。“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身染重疾,恐不能久理皇案。今诏令诸子朝臣,凡事关国体社稷,皆由左都御史领内阁拟出票拟,由七卿共议定夺。”柳朝明念完旨意后,淡淡道:“七殿下回宫得正好,这就代诸位殿下臣工接了这份圣诏罢。”朱沢微眼中阴沉沉的,原本柔和的面色是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缓缓地接过圣旨,唤了一声:“来人,即刻去明华宫请内侍吴敞,城西舒府请中书舍人舒桓进宫面见本王。”大理寺卿张石山道:“七殿下要去请吴公公与舒大人是何意?”朱沢微将圣旨徐徐展开,一行一行地看过去,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本王离宫前还仔细问过医正,说父皇忧思深重引发旧疾,数症并发病入膏肓,若能明日醒来已是奇兆,怎么这才半日光景,父皇非但醒了,竟还有力气亲笔拟旨了?”刑部侍郎方槐道:“陛下一向勤政,七殿下不是不知,陛下醒来后得知太子殿下薨殒,强忍哀思与病痛立下这份圣诏,正是为防朝中纷乱无人坐镇,百姓疾苦无人顾暇。”朱沢微的目光自朝臣中一众内阁学士身上掠过,最后落到柳朝明身上:“景元十一年,父皇废相,相患历时十年牵连甚广,不正是为防这天下大权旁落于歹人之手,不正是为的是天下苍生万民着想?他说着,笑了笑:“我等诸王都废了吗?父皇哪怕醒来要传旨,也会将国体大权交到我等诸王手中。内阁由他左都御史来领,七卿中左都御史也占了一头,此道旨意等同于把家国大事的一半决议权都交到了柳大人手中。父皇这是要在废相十余年后,亲手扶起来一名宰相?”“七殿下慎言。”刑部侍郎方槐对他一揖,“陛下之意,岂容我等妄自揣摩。”“妄自揣摩?”朱沢微又笑了一声,“恐怕这并非父皇本意吧?”他手握圣旨,将手负于身后,看着柳朝明道,“年关宴上,柳大人被刺伤后风寒侵体,听说非将养一月不足以病愈。怎么,这才短短七日大人的病就好了?柳大人怕不是假意称病伺机而动,趁诸皇子不在,逼宫拟诏想一举夺|权吧?”他一顿,“羽林卫——”“在!”朱沢微不疾不徐道:“左都御史柳朝明矫制矫诏,意图谋反,给本王把他拿下。”“是!”数名身着银甲的羽林卫自朱沢微身后鱼贯而出,将柳朝明与一众朝臣包围起来。两名羽林卫上前正要挟住柳朝明,夜空中,忽闻左谦一声高呼:“金吾卫!”只见原本分列墀台两侧的金吾卫忽然向中间包裹而来,左谦一个疾步掠自柳朝明身前,拇指自刀柄上一撬,如寒冰般冷硬的刀身露出锋芒,挡在了袭来的羽林卫眼前。柳朝明不动声色道:“七殿下这是要抗旨?广袤的墀台上中只闻“噌噌”两声,竟是羽林卫与金吾卫同时拔刀。如水寒冷的锋刃在黑夜中交织出肃杀凛冽的气息,四下里剑拔弩张。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朱沢微在看到左谦的那一刻,便知道金吾卫为了救朱南羡已与柳朝明联手。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眼下朱景元睡着,这朝中还有谁的兵力能强过他不成?朱沢微冷笑一声,淡淡唤了声:“十二。”朱祁岳点了一下头,高喝道:“鹰扬卫!”今日前宫宫禁由鹰扬卫把守,除了朱祁岳带去昭觉寺的五百名兵卫,这宫中还余三千鹰扬卫之多。随着朱祁岳这一声呼喝,暗夜中有人遥遥应了几声“是”。一时间只闻急促的脚步声自阖宫各处响起,三千身着黑胄甲的鹰扬卫迅速集结在奉天殿墀台,将两侧的后路堵得水泄不通。夺|权之路危机重重,拖一刻便多一分变数。朱沢微想,金吾卫在宫中的人数至多千名,其余的尚在北大营,便是他们再骁勇善战,也无法在人数如此悬殊的情形下以寡敌众。一念及此,朱沢微不再迟疑,高声道:“鹰扬卫羽林卫听令。”“在!”“给本王拿下这群犯上作乱的金吾卫。”“是!”“羽林卫精锐听令!”“在!”朱沢微盯着柳朝明,徐徐道:“不必管其他,直取左都御史柳朝明的首级即——”他的话未说完,站在他对面的柳昀忽然唇角微弯,慢慢地露出一个笑来。朱沢微识得柳朝明数年,只知这名高深莫测的御史从来寡淡少言,从未有一次见过他笑。然而这一刻,柳朝明唇畔的笑似乎是极自然极柔和的,仿若一枚稀世好玉沾染了月色。可惜玉石折出的光却生冷,因他眸中流露的并非善意,而是一种让人心颤无比的讥诮与嘲弄。正是此时,奉天门外忽然传来的马蹄之声。震天动地的声响几欲将这深宫楼阁置于横枪跃马的沙场,所有人的动作在听到这马蹄声的一瞬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