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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页(第1页)

朱南羡的目色沉下来,他没应声,步去一方案几前坐了,挪开面前的酒坛子,这才问:“朱昱深让你来的?”这话出,左谦与茅作峰都戒备起来。朱南羡看他二人一眼,道:“你们出去吧,我单独与他说。”茅作峰一急:“可是——”他们这些人,都是将领出身,早年卫所之间调动频繁,彼此的本事如何都一清二楚,阙无武艺极高,在军中几无对手。左谦将茅作峰一拦,拱手道:“那末将与茅子就退在军帐外候着,陛下若有吩咐,唤一声即可。”言下之意,阙无若敢对朱南羡动手,都是习武出生的,他们这么多人还治不了他一个么?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待左谦二人退出去,才道:“说吧。”阙无道:“陛下遣末将前来西北,是让末将把一桩旧事的实情告知晋安陛下。”“我为何在从明华宫的大火中脱身?”朱南羡看着案几上的酒盏,眼皮都没抬,“或者说,柳昀,亦或是他朱昱深,为何要留我性命?”“是。”阙无点头,“晋安三年,陛下您原在西北,之所以独自返京,是因为您得知苏大人被软禁于柳府,性命难保。陛下您可知道,苏大人为何会被囚禁在柳大人府中?”朱南羡沉默不言。与苏晋的重逢太匆匆,她又似乎不愿提及当年事,他便也没问。“苏大人之所以去柳府,是为还一枚玉玦。”阙无道。“玉玦是柳大人的父亲,柳老先生赠给苏大人的。相赠时,只说柳谢两家是世交,权当长辈给晚辈的见礼。但实际上,玉玦是一对,另一枚在柳大人手上。也就是说,柳老先生给苏大人的玉玦,依规矩,其实是该赠给柳大人的结发妻的。”二六一章朱南羡扶着酒盏的指节动了动,一瞬握紧,又一瞬松开。“苏大人收下玉玦时,并不知情,后来晓得柳老先生赠玉别有深意,当即便去柳府归还,这才被柳大人拿住绝佳时机,将她囚在了柳府书房。”朱南羡怔然——苏晋被迫就范,竟是因为这么一桩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他此前一直困惑,当年他们与朱昱深已势同水火,阿雨为人谨慎,冰雪聪明,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掳去柳府?如今听阙无这么一说,全然想得通了,阿雨虽伶俐,但在情义二字上,心思极纯极净,她早已与他私许终生,怎可另收旁人的定情物?何况,在她心深处,始终对柳昀存了一份抹不去的信任与仰慕,不信他真的会害自己。“我听闻,柳老先生与柳昀的关系并不算好,父子之间,若非老御史调和,这些年恐怕几无往来,既如此,柳老先生怎么会知道柳昀对时雨的心思,还以玉相赠?时雨收下玉后,倘无人相告,又怎会得知玉玦原该是一对?”这不像是柳昀的手笔,他不会拿自己的私事做文章。阙无道:“晋安陛下问到要紧处了,这就要说到一个人,文远侯。”“柳大人对苏大人的心意,是文远侯告诉柳老先生的。苏大人为何会得知玉玦是一对,亦是文远侯寻了个时机进宫,‘随口’与苏大人提的。还有一点,柳大人日无暇晷,为何会这么赶巧,在苏大人去柳府还玉时,恰好也回了府?因为文远侯说要去杭州,嫌路途聊赖,请柳大人回府为他取一卷孤本,柳大人回到柳府后,撞见苏大人,全然明白过来,这才一不做二不休。”文远侯,齐帛远。朱南羡心下凝然,是啊,他怎么把这号人物忘了。这个满目慈悲,年近古稀的书生。昔父皇开朝,身边三位谋士,谢煦,孟良,齐帛远,他们能在群雄逐鹿,英杰辈出的乱世中,百算千谋夺下江山,饶是看上去一身霜雪儒意,哪个会是简单的人物?何况齐帛远是谢煦的至交,是阿雨的尊长,她对这样的人,从来不设防。只是她忘了,齐帛远非但是她的尊长,也是柳昀与朱昱深的恩师。历经谋天下,诛功臣,故旧尽散尽亡的老书生,早就心灰意冷,根本不在意龙椅上坐的是朱家哪位子嗣,也是拗不过这一辈子悲天悯人的脾气,不舍得看柳昀与朱昱深伏诛于夺位的厮杀中,这才又搅进了血淋漓的权争中。“当年苏大人从安南回京,查到行商案的端倪,柳苏二位大人因此势同水火,但……两位大人的交情,宫里的人都是知道的。”苏晋无法对柳朝明动手,而柳昀,又如何对苏时雨下得了狠手?两人这么犹豫再三,便一直拖到了九月。晋安三年的九月,朱南羡已快班师回朝了,再等下去,朱昱深与柳昀一党只会功败垂成。朱昱深便是算到了这一点,才去恳请齐帛远出手相助。其实齐帛远也没有立时应承,柳昀,苏时雨,朱南羡,朱昱深,对他而言都是故人之后,半辈子知己情被帝王心糟蹋得一文不值,满腹惊才绝艳的学识到末了权当闭门作赋的消遣,女儿齐钰病逝后,与这荒唐人间最后一点牵绊,便是这几个后生晚辈了吧。虽然就跟注定了似的,早料到他们也会走到你死我活的一日。直到朱昱深说:“若恩师肯助我,我日后非但不会杀苏时雨,还会在这朝堂上,为她留一席之地。”齐帛远听了这话,眼里黯下去的光倏忽一亮。但他很快又在心里笑话自己,活成一把老骨头了,竟还想万般求全,看淡红尘看淡生死学不会吗?“阿雨是个女子,单这一点,便足以致她死无葬身之地,你握着这样的把柄,还在乎她一条命么?何况你是个惜才的人,若日后皇位是你的,留她在朝堂,比杀了她高明太多。老夫不需要你保阿雨,你若想请老夫出手,便另许老夫一诺。”朱昱深一揖:“恩师请说。”“老夫要你保住,晋安帝的性命,并承诺这一生直到你死,被迫也好,主动也罢,都不可对他下杀手,不能令他因你而丧命。”朱昱深若想谋取皇位,头一个该杀的人就是朱南羡,齐帛远的要求乍听上去荒谬至极,但朱昱深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恩师若没有这副悲天悯人的脾气,早该死在朱景元诛功臣的屠刀下了,如何能平安活到今日?“学生能知道恩师让学生许下此诺的原因吗?”齐帛远目光落在窗外,笑了一声:“你不是已算准了老夫悲天悯人?”但,若细究起来,悲天悯人与普度众生还是有分别的。齐帛远是在皇权争斗的旋涡中淌过一遭的人,自问若今日帝位上的人是朱悯达亦或朱沢微,他大概不会顾惜他们性命,但朱南羡与他这些兄弟太不一样了。当年朱景元执意将齐钰许给朱稽佑,齐帛远苦求无果,到最后,只好恳请故皇后相帮。那日,还是少年的朱南羡就跟在故皇后身侧,看着这位双鬓斑白的叔父爱女心切以至于情急落泪,便与故皇后一同劝道:“侯爷莫急,我会与母后一同求肯父皇,请他莫将齐钰阿姊嫁给三哥。”这事正发生在诛杀功臣的一年后。满宫鲜血还未洗净,臣子王孙个个风声鹤唳,谁不知道景元帝赐婚朱稽佑与齐钰,不过是想用一个不那么出色的儿子,牵制住齐帛远这个功劳赫赫的老臣?谁敢去触这个霉头?后来便也只有故皇后带着十三皇子去求了情,虽然徒劳无果。齐帛远那时就知道,朱景元这些儿子里,英杰虽众,但多是狠辣深沉之辈,而果敢清明,赤诚磊落,重情重义的,只有朱南羡这么一个,可惜这样的性子,生在帝王家,还是嫡出,日后真是要苦了他。把思绪从往事里唤回,齐帛远道:“你要夺位,本就是一场豪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今日若非走到生死存亡的一步,不会来请老夫出手。而老夫,便只这么一个条件,保下朱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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