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的高拱突然跪了下来:“皇上,微臣有话要说。”
高拱是我一直看重并悉心培养的治国之才,大概能为我解开心头那团乱麻吧!朱厚?敏锐地捕捉到了严嵩眼中那稍纵即逝的慌乱,心中泛起一丝快意:你的伎俩能骗得了我这个半路出家的皇上,未必能骗得了高拱,他是河南省高考状元,是内阁辅夏言的门生,是日后的内阁辅!
他满怀希望地对高拱说:“肃卿有话但讲无妨。”
“谢皇上。”高拱抬起了头,说:“严阁老此举乃是老成谋国、济难救时之举,万望皇上俯允所请。”
“哦?”朱厚?又是一愣。
若是高拱弹劾严嵩资敌卖国,朱厚?倒觉得正常,却没有想到高拱竟然附和他的建议,莫非两人早早就达成了什么阴谋?联想到两人关于鞑靼求贡一事的态度也是这样出奇的一致,再联想到高拱背后还站着夏言、李春芳等人,更让他不寒而栗:难道内外交困之时,这些大臣们都想出卖自己了吗?是江南叛乱给了他们勇气,还是他们压根就不满嘉靖新政,一直在等待着这个一举推翻自己的机会?
比之其他人,高拱的背叛更让朱厚?有一种锥心的失望,来到明朝,除了死忠于嘉靖的吕芳之外,高拱是他看中的第一个人才,他将高拱提拔到自己身边当秘书,其后又将组建新军的重任交给了他,平日也让他参与一切朝廷大事,充分地锻炼他,培养他,也在欣喜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成熟,却万万没有想到,高拱竟是那种“大奸似忠”的伪君子,在国家危难之时竟也起了谋逆之心!
国破家亡,众叛亲离,大概崇祯的结局是逃不掉了!
只是,崇祯自缢而亡,身边还有一个最忠心的太监王承恩自始至终陪伴着他;而我,被老天爷以这种开玩笑的方式一脚踢进了历史长河,在享受到了无比的尊荣之后,不知道有谁能陪着我走完最后一段人生旅程?
吕芳吗?
朱厚?伤感而又绝望地瞥了一眼吕芳,却现吕芳也已舒展了眉头,正冲着他微微点头。
朱厚?稍微安心了一点:别人会背叛嘉靖去投靠新主子,只有吕芳不会!他是嘉靖的大伴,几十年来,那种亦主仆亦亲人的关系早已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紫禁城里换了新主人,即便仍让他当司礼监掌印,还能象嘉靖那样信任他吗?吕芳不笨,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会不明白!
想到这里,他轻咳一声,对高拱说:“你起来吧,把理由说给朕听。严阁老也请起,你是老臣,朕早就赐你御前奏事可坐着回话,就更不必跪了。”
严嵩高拱两人谢恩起身之后,高拱说:“回皇上,我大明富有四海,些许银两布帛当不足虑,要害只是那十万石粮米,尤其是京城之下就要给付一半,恐有资敌之嫌。但微臣以为严阁老既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未必就对家国社稷不利。其原由有三,其一,向虏贼昭示我朝粮秣充足,足资军用,断了他们长期围困京城以待我军绝粮之念想;其二,虏贼是一帮饿狼,若不给点甜头,断然不甘心就此而去,而讨伐逆贼,平定江南已是刻不容缓,若是拖延时日,则对朝廷大局不利;其三,也是最关键之所在,五万石粮虽可供虏贼二十万大军一月之用,但若是这一月之内攻不下我军重兵防御的京城,全军便有因绝粮而崩溃之虞,故此严阁老许给他们五万石粮米,其实只是吊住他们胃口的一个诱饵,看看他们敢不敢冒险背弃盟约,若遵盟约退兵自是最好,若敢背弃盟约,我军也未必就怕了他们。这只是微臣一点亵渎圣听的揣测,不周之处还请严阁老斧正。”
朱厚?目视严嵩:“严阁老,高拱所言可与你所想的一致?”
“回皇上,高大人所说第二点与老臣所想大致不差。至于其一,老臣当时并未做如斯之想。”严嵩抱歉地冲高拱一笑,接着说道:“高大人不好自表营团军游击之功,不过老臣却能断言,有戚继光所部全歼大同叛军之举,虏贼军粮已然匮乏。俺答为了掩饰此事,设下盛宴款待微臣,还贡上牛五十头,羊一百口进献皇上,但老臣却看见他中军帅帐的护卫闻着酒肉香气便垂涎欲滴,若非军粮已经不足,只怕不会如此。”
略微停顿了一下,严嵩又说:“至于高大人所说的第三个理由,关乎社稷安危,宗庙存续,老臣当时也不敢做如斯之想,实因虏贼退兵也需时日,若是没有军粮,便会如往常一般掠食于民,老臣不忍见北边诸省百姓再受其苦,这才许诺朝廷赏赐他们十万石粮米,京城给付的五万石可供其退兵之用,大同给付的五万石供其渡过今冬和来年春荒。所为者有三,鞑靼封贡之后,便是我大明子民,此举可彰显天朝圣皇惠及四方,泽被万民之心,此其一;其二,虏贼内部已分裂为和、战两派,如今求贡心切,显见得主和派已占据上风,此举可示我朝羁縻之意,令其主和各部诚心归顺,有分化瓦解虏贼之功效;其三,江南叛乱,若能传檄而定自是最好不过,但若糜费时日,以国朝之军力财力,不足以支撑两向作战,南方用兵,北边就不能再启战端。今次虏贼大败于京师城下,元气大伤,再大举犯境虽未必可能,但高大人方才也说了,虏贼是一帮饿狼,无以为食之时便会南下剽掠,徒生事端。许他们五万石越冬渡荒之粮,虽有助于其恢复元气,但事急从权,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两人的分析在情在理,驱散了朱厚?心中的疑云:原来是我错怪他们了!或许是这段时间生的事情太多,压力太大,让我过于敏感,都有些神经质了。或者,难道说,当了两年的皇上,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被那个嘉靖同化,变得和他一样性多疑,好猜忌,对谁都不信任吗?
他自嘲地一笑:这样也好,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不用再担心别人怀疑我的身份了……
看到朱厚?的眼神涣散,吕芳知道主子又开始神游八极,便轻咳一声,说:“皇上,奴才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严阁老。”
朱厚?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得到了皇上的恩准,吕芳将头半转着面向严嵩,说:“严阁老,奴才也知道,阁老答应赏赐虏贼若干钱粮布帛,确是情非得已之举。但虏贼兵临城下,战事正酣,朝廷却突然给赏,难免引起朝野上下的非议……”
吕芳的话说的尽管很含蓄,却象是当头的一盆冷水,将朱厚?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熄了。
是啊,江南叛乱之事目前仍是朝廷最高机密,知道此事者不过寥寥数人,绝大多数的朝臣、将士和百姓肯定不能理解朝廷为何要急于与鞑靼议和,一向以天朝上国之居,“瘦驴拉硬屎”的明朝可不是孱弱无能的前宋,若是接受了“檀渊之盟”,还不知道要引起朝野上下多少的非议和诘难!再者,此前为了激励军民抗战之决心,进行了诸多关于汉蒙两族民族仇恨的宣传,加之激战月余,明军伤亡十分惨重,旧恨再添新仇,官员百姓和全军将士心中都积压了太多的怒火,若是贸然议和,还要给付钱粮布帛,更会被认为是奇耻大辱。这股怒火得不到宣泄,再有人借机煽动,恐怕会激起兵乱或民变,到时候别说是出兵讨伐江南叛军,京城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朱厚?用略带着慌乱的眼神看看高拱,他也是一脸凝重的表情,显然也正在为此苦恼;再看看严嵩,却还是面色如常,便问道:“严阁老以为吕芳所言然否?”
严嵩自绣墩之上微微欠身,道:“回皇上,吕公公所虑甚是。老臣当时也有此虑,故此已与俺答达成协议,令其释放被掳掠的山西、河北诸省百姓。老臣仔细问过,虏贼各部南下犯境,沿途掳掠百姓近十万人,其中大半已掠回塞外,但军中仍拘有三万余众,除却戚继光将军救出的一万二千五百余人之外,尚有两万……”
严嵩还未说完,朱厚?就开怀大笑起来:这个借口实在是太妙了!此次鞑靼各部挥军南下,山西、河北诸省来不及逃难的很多百姓非死即伤,侥幸得存者也多被掠于军中充为苦役。这些身陷鞑靼虏贼之手的百姓即便不死于鞑靼撤军的道途之中,也要被掠回蒙古卖为奴,当牛做马。朝廷给予鞑靼一定的钱粮布帛,赎回被掳掠的百姓,只要有良知的官军百姓都不会反对,反而会对皇上的“仁厚爱民”之举大加赞许,齐声颂扬圣恩浩荡。而且,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必定十分有利于朝廷与叛军争夺民心。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只要得到百姓的支持,什么狗屁祖宗成法、春秋大义都是扯淡!
这个严嵩,嘿嘿,这个严嵩,这么头疼的问题,竟然被他如此轻描淡写的化解了,真是太有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