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看着他二人,却摇了摇头。“你这一问,老夫亦没有答案。”他负手,看向这雨雾苍茫处:“数十年前,老夫随陛下起兵,以为可以救济苍生。后来翻遍青史,踏足阎闾,才知华夏数千年,不过八个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而能万事以百姓为先,以民为本的君与臣又有几何?”“济这个字,太大了,大到一个人便是以此作为矢志不渝之志,永生寻求的解,倾尽毕生,亦只能在泱泱江海里取得一勺,略知滋味。”他说到此,目光落到柳昀身上,笑了笑:“可能老夫终这一生,便只能追寻到此吧。但你不一样,柳昀,你资质好,我问你,你可愿随老夫上京,真正拜老夫为师,或许有朝一日,老夫不得解的一个‘济’字,在你这里,会有一个答案。”那年的茫茫烟雨,一直到柳昀随孟良与朱昱深离开杭州还在洒落。一如这个济字。亦是他追寻半生,亦不得解的风雨苍茫。“摄政大人?”屋内有人唤了自己一声。柳朝明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以手支颐睡了过去。工部的吕主事与礼部的江主事并排而站,呈上玉玦:“大人,您的玉玦补好了。”三道断裂处浇上鎏金,柳朝明握在手里,原本温润了触感多了一丝冰凉。江主事看他的神情略有缓和,欲提着胆,再问一问拟年号的事,谁知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一名礼部的小吏疾步走进工坊,一见柳朝明便道:“摄政大人,不好了!皇后娘娘今早不知怎么,没等天亮,忽然抢了一匹马,急赶着回宫来了。”江主事诧异道:“皇后娘娘原不就是今日回宫么?这有什么好着急的?”“几位大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回宫后悲恸震怒,先去明华宫祭拜先帝,然后提着红缨枪,径自闯去谨身殿找陛下了。”二一零章谨身殿原为御书房,明华宫被焚,重建尚需时日,别的宫楼规格不够,新帝是以暂居此处。听了小吏的话,同在工坊的江主事与吕主事便慌了神,帝王居所,除了皇帝身边的带刀近侍,任何人进入都需卸下兵器,包括皇后。“摄政大人,可要传几位亲军卫指挥使去拦着皇后娘娘?”柳朝明见雪停了,一面往外走,一面扔下一句:“让朱弈珩去。”江主事一愣:“十殿下?”可这宫里,哪有大臣吩咐王爷办事的?还待再问,一旁的吕主事悄声道:“江大人,如今这朝廷,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您心里没个谱?十殿下领着宗人令,确实能管这事,您还是赶紧去寻他,省得谨身殿那头乱了套,摄政大人怪罪。”谨身殿已经乱套了。沈筠一到,将守在外头的侍卫,里头伺候侍婢通通撵了出来,独自提着红缨枪在外间站了一会儿,心神稍缓,才一步一步朝内殿走去。天色方明,内殿还掌着灯火。朱昱深倚着引枕,半卧在龙榻上,双目是阖着的,似在睡。沈筠看着他,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其实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昨日得知朱南羡去世,也是茫然大过伤痛,枯坐一夜,才隐隐觉得不对——四哥人已谵妄,前日傍晚,十三传召他做什么?为何十三会在传召四哥后,忽然放火?既是有嫡立嫡,诏书为何要立四哥为帝,十七呢?八月末,他们回京复命,小奚为何不惜溺死四哥也要试探他痴症的真假?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怖的揣测,说不清是惊是悲。仓惶间,也不顾两位太妃阻拦,夺了马便赶回宫,直到看到烧得精光的殿宇,揣测一下化作磅礴的怒意,驱使着她提着红缨枪便闯来谨身殿。可现在,她站在朱昱深眼前了,又感到一丝无措。他阖目半卧的样子这么静,分明就是痴了。是不是——自己想错了?纷乱的思绪反倒令心神镇定下来,轻声唤了句:“四哥。”然后盼着他如以往一般听不见,不要应。然而,片刻后,沈筠却听到一声轻叹。半卧在榻上的朱昱深缓缓睁开眼,回了一句:“三妹。”红缨枪“铛”一声坠在地上,朱穗拂地,扫出一片凉意。她似乎仍难以置信,看了一眼搁在御案上治痴症的药汤,怔然道:“你……不是痴了么?”又觉得不对,再问:“何时好的?”再一想,仍是错的,于是问:“是不是……早就好了,因为、因为怕十三削藩,所以——”“我骗了你。”朱昱深看沈筠这副样子,沉默地打断,“对不住。”饶是心里已有揣测,事实摆在眼前,才发现难以承受,以至于还在拼命帮他找借口。沈筠整个人都乱了。她茫然又不解地看着朱昱深:“不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骗我?我又不会害你,你怕削藩,我与十三一起长大,我去与他说。或者大不了不当这个王爷,我陪你,带着瑄儿与瑾儿,一起去北凉,去达丹,或者南下去安南?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痴症好了不与我说?”“我没有患过痴症。”半晌,朱昱深应道,又顿了顿,“三妹,我赌不起,你是沈家人。”沈筠愣道:“你当初娶我,不早就知道我是沈家三妹吗?”这问一出,她又反应过来。赌不起?他赌不起什么?或者说,他要赌什么?“沈家人是什么意思?”沈筠问,“你是想说,我是东宫的人?”“你与青樾自小和十三一起长大,朱悯达与沈婧待你们如父如母,沈家一直拥立东宫,我既决定争位,有时候行事,自是不便让你知晓。”“可你一直知道沈府是拥立东宫的不是吗?!你娶我是景元十七年,那时我阿姐早就嫁了故太子,小奚也已入仕,我随你去北平前,阿姐,姐夫,小奚,十三,还一起来送我们,那时我们——”一想到沈婧,沈筠心头蓦地一寒。当初沈婧身陨昭觉寺,沈奚有回悲痛至极,与沈筠说,害阿姐的人,除了朱沢微外,应该还有其他人。当时沈筠以为他口中的“其他人”不外乎朱沢微一党,而今想来,若只是朱沢微一党的臣子,凭着沈奚的手腕,大可以想法子料理了,何必与她言说?“不对,你是从何时决定争位的?夺位不是小事,朱沢微汲汲营营十数年都败了,你为何能坐上这个位子?”“我阿姐与姐夫……惨死昭觉寺,与你,有没有干系?”朱昱深下了龙榻,看了眼地上的红缨枪,负手沉默地立了一会儿,然后点头:“有。”沈筠跌退数步,一下撞在殿门上,发出“砰”一声巨响,可饶是倚着门,整个人亦不住地发颤,腿脚没了力气,站不稳,几回要往下滑。朱昱深看着不忍,想要伸手去扶。手还没触到沈筠,便听她厉声道:“你别碰我!”她一手背去身后,抓着殿门镂空的木纹,强撑着立稳,一手握住胸前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半晌,心神像是稍缓,才又开口:“我有几个问,我问,你答。”“第一个,为何要害我阿姐?怎么害的?”朱昱深沉默了一下:“此事十分复杂,简单来说,当时朱悯达已快继位,朱沢微与他势如水火,有起兵弑东宫的打算,我……利用他,还有另一些人,设了一个局,促成了此事。”至于沈婧,他虽没有害她的打算,亦不可能为姑息她的性命而损毁大局。是他害的,他认。“那麟儿呢,麟儿去哪里了?”“朱麟还活着。”朱昱深道,“你若好奇青樾为何在八月末忽然离京,他是因得知朱麟在武昌府,不放心将他交与任何人,是以亲自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