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嚓”一声,是落锁的声音。朱沢微这才发应过来朱祁岳要做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腕道:“朱祁岳你疯了?你出去你能活你不知道吗?十三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即便朝中不短武将,他也不会狠下心杀你,你——”他的话还没说完,轰然一声又是一根横梁掉落下来,另一旁的祭台也燃了起来。整个殿阁中都腾升起呛人的烟雾。朱祁岳扶着铜锁,垂着头,分外沉静地道:“十哥说我狠不下心,说我这样的义气是懦弱,我认了;十三不原谅我,我也认了;七哥怨我也好,怪我也罢,我都可以认。可能我还看不透十哥,看不透四哥,也看不透这朝局。你们或觉得我愚钝,我两头不讨好,我意气用事,我落到最后害人害己不该得善终,我觉得都对。“可能……我就是这么讨人嫌的一个人,事到如今,也没办法改了。但是,当初我承诺了要保住七哥的。现在保不了了,我……还可以陪七哥一起死。”朱沢微怔怔地看着朱祁岳,片刻后,他从他的腕上撤回手,快步走回殿内,又猛然一下回过身来,近乎怒不可遏地道:“朱祁岳!你以为你十二岁那年落入山匪手里,我为何要救你?!你以为你当初骨裂我为何要背着你去求医?!我早就野心勃勃想要更朱悯达一争帝位,奈何手下无人,我不过是觉得你蠢,你好利用,又是习武之人,将来必定会领兵,这才花点功夫来施恩图报!我现在——”朱沢微这些话说得很着急,停下来缓了口气,却吸入大量呛人的烟雾,弯腰撑着膝头,连声咳了一阵才又道:“我现在不需要你回报了,我觉得你很烦很碍眼,你给我滚,现在就滚!”朱祁岳听了这话,却安静地笑了一下:“这话七哥从小到大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一直觉得我碍眼。我都知道,是我做得不好。”朱沢微的神情一下愣住,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什么,却移目看向一边,没再多言。就在这时,朱祁岳的右手忽然紧紧一握,隔着窗隙,将手里的铜钥扔出殿外。随着铜钥坠地的一声清音,夜色蓦地降临,梁上的火舌忽然席卷而下,一下子在殿门上蔓延开来。他们出不去了。烈火在这一刻以迅猛之姿燃尽殿内各处,烟雾浓得叫人几乎视不见眼前物。朱祁岳吸了口气,吸进去的却全是滚滚浓烟,肺腑疼得像要炸开,他捂住胸口,忍不住剧烈地咳出声来。“十二,到……七哥身边来。”浓厚的烟雾里,传来朱沢微虚弱的声音。饶是胸腔中犹如针刺一般剧痛,朱祁岳仍是“嗯”着应了一声,然后一步一步往前探去。浓烟中伸出一只手将他拉到身旁。然后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地上也是滚烫的,浑身都是滚烫灼痛的,也不知衣摆袖口是不是已被火灼燎了。朱祁岳昏昏沉沉里,听到朱沢微又轻微地唤了一声:“十二。”不知怎么,思绪一下回到小时候。那年他被关在山匪的地牢里,朱沢微带着官兵闯进来,将他摇醒的时候,就是这么唤着他,“十二,十二。”后来他背着他一家一家去求医,额上渗出一滴一滴的汗液时,也是这么叫着:“十二,你别睡,十二,你听见了吗?”他总说自己救他只是为了利用他。可是朱祁岳记得,那年朱沢微看着自己,眼底浓浓的担忧与焦虑,记得他不停地往大夫手里塞银子,说:“我弟弟是习武的人,求求您,无论如何要治好他的腿。”更记得他守在他的床榻边,几个日夜不曾合眼。他们到底是兄弟。他总说他笨。可是真情或是假意,他还是分得清的。朱祁岳撑起最后一丝力气应了声:“七哥。”然后他就听到朱沢微笑了,一边笑一边喘着气道:“十二,你真是,烦死了……”朱祁岳听了这话,也不由牵动嘴角。他想啊,他的七哥是一把火烧了升仙殿的人,等他们下了阎罗地狱,也不知七哥这性情,是不是连十殿阎罗见了都要忌惮三分?也好,九幽黄泉,有他开路,他也不怕了。这一回,他哪怕觉得自己烦,他还是要与这辈子一样跟着他。一直跟着他。一六六章兵阵没了朱祁岳指挥,加之腹背受敌,片刻之后,便摧枯拉朽一般被攻破。虎贲卫与凤翔卫将朱沢微与朱祁岳的府军包围起来。虎贲卫指挥使时斐与朱南羡道:“太子殿下,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的府军都在这里了。臣尚未来得及清点人数,估计阵亡八百余人,还剩一千三百余人。末将方才已问过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的踪迹,听说是往享殿的方向去了。”朱祁岳兵阵守住的狭口有两条岔道,一通往枢星门,另一道是末路,通往升仙桥,升仙路,以及被称为升仙殿的享殿。朱南羡刚想问朱祁岳与朱沢微为何要去享殿,一名兵卫慌不迭朝他这头奔来,跪地禀报道:“太子殿下不好了!享殿走水了,十二殿下与七殿下还在里面!”朱南羡一听这话,立即抬目朝享殿望去。远处果有滚滚浓烟腾升而起,只是溶在这新夜之色中,叫人辨不清。手里握着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朱南羡只怔了一瞬,拔腿便朝享殿的方向疾奔过去。一旁的时斐对兵卫喝道:“快,分人去救火!”朱南羡一路奔到升仙路尽头,只见整个升仙殿都溶在一片火海当中。冲天的火光逼得人不敢靠近,周围纵然已有宫人在救火,但一缸一缸水泼过去,根本无济于事。一旁有两个侍卫过来参拜道:“太子殿下。”朱南羡急问道:“十二哥呢?朱祁岳呢?!”两名侍卫即刻跪地请罪:“禀太子殿下,火势太大,殿门又从里头被锁住了,小人等……没法进殿中查看十二殿下安危。”“废物!”朱南羡怒斥道,随即绕开这两人,大步就要往升仙殿闯去。跟来的时斐与秦桑看到这场景,连忙疾步追上,跪挡在朱南羡身前道:“太子殿下三思!这样的火势,倘若有人在殿里,只怕还没被火烧到,已被那浓烟闷没气了。殿下您就是去,也无济于事啊!”“……那要怎么办?”朱南羡怔怔地问,“十二他还在殿里。”若朱南羡问的是旁人,时斐与秦桑或许还会带兵去找。但他问的是朱祁岳。方才他二人率兵破阵时,的的确确看到朱祁岳往升仙殿这里来了。时斐与秦桑的头同时磕在地上:“太子殿下节哀。”这时,有一名凤翔卫领着一个兵卫走来,禀报道:“太子殿下,这名兵卫说身上有您的‘崔嵬’。”朱南羡移目看去。这名兵卫他认得,他是一直跟在朱祁岳身边的亲兵,是朱祁岳最信任的人之一。亲兵解下黑布囊,里头果然是一柄通体墨黑,镶着鎏金暗纹的刀。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的“崔嵬”。亲兵跪地,双手将“崔嵬”奉于顶上:“太子殿下,十二殿下一直命小人为您保管着这柄‘崔嵬’,他让小人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因他希望,有朝一日,将它亲手还给您。”朱南羡默然良久,伸手握住“崔嵬”,将它取回。夜色里忽然有苍凉的风袭来。朱南羡仿佛自这苍凉的风中,听到朱祁岳一如往昔爽朗开怀的笑。他说:“十三,你既收下了我替你保管的‘崔嵬’,那你我从今往后恩怨两清,还是好兄弟!”他还说:“十三,拔出你的‘崔嵬’,你我再来比一场!”升仙殿的火势已小了些了,随着时斐一声号令,兵卫纷纷取水向殿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