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颔首。这样好,她之所以来柳府,本就想略去当面还玉的困窘,留书一封,总好过当面道明因果。谁知安然刚退出去没几步,又回来:“账房与偏房的笔被阿留拿去后院洗了,大人的书房虽离得近,等闲不能入内,安然要去东院书房取笔纸与墨砚,还请苏大人多等片刻。”苏晋应好,独坐在正堂吃了一会儿茶。方才只想着快些将玉玦归还,没多作思虑,此刻静下来,便有不少念头自心里浮起。安南行商案查到最紧要的一步,却断了线索,她大可以拿着现有的“证据”,佐以“杀无赦”的密诏去治柳昀的罪,可是,然后呢?她当真想要柳昀的命么?苏晋知道她该是果断的,不留情的,可临到这最后一步,她仿佛是站在悬崖边,山岚呼啸,身旁就是柳昀。她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推下去。指尖已触到他的背脊,却一下没了力气,眼前是初遇暮春的连天雨,耳畔是他问自己“你可愿来都察院,随本官做一名御史”,再鼓足勇气,看到山石滚落的白屏山,他来救自己。她欠的还没还,也还不起。苏晋只盼有一股力气,自九天来也好,自阎罗来也罢,助自己不顾心头辗转,将这一掌推下去。推下去,就能尘埃落定。柳府静悄悄的,也不知怎么,苏晋心底忽然浮起了安然方才说的一句话,“大人的书房虽离得近,等闲不能入内”。她还记得,当初阿留也曾与自己说过:“大人的书房除了三哥谁也不能进,当初有个婢女就是因为进了大人的书房……”阿留的话没说完,但苏晋私下记住,后来着人打听。柳朝明命人杖毙婢女,立下规矩,自此柳府再无一人敢进他的书房。那一股能助自己将临渊一掌推下去的力气,在柳昀的书房么?苏晋搁下茶碗,站起身。一九八章午后无风,柳府静得连浮在秋光里的烟尘都不敢妄动。苏晋推开书房的门。门没闩,里头的陈设一如柳昀这个人,洗练,清冷,沉凝,一物不多,一物不少。苏晋移步去书案。案上搁着一台砚山,一座笔屏,一方墨匣,一个荷叶状的水中丞,书卷都归置在书匣中,榴枝样的玉镇尺下压着一叠白麻纸,头一张上写了个字,大约是柳朝明信笔书的,一个“济”字。几座檀木书架上搁着的都是藏书,连一份都察院的卷宗都没有,除了一方半开的木匣里放着一支金簪子,并无丝毫异样。苏晋心中狐疑,这样的书房有何不能进的?她还欲再探,一想到安然就要取了笔纸回来,只得作罢,刚转身要走,目光忽然在东面墙上定住。她看到了一柄剑。剑身通体墨黑,上有暗色金线淬成的云纹。这柄剑别人或许不识得,但苏晋认得。朱南羡曾解下“崔嵬”给她细瞧过,说:“你看这鞘身上的云纹,乍看上去没什么,其实里头藏着端倪。”他握住刀背,对着烈阳的方向一举,大片日光倾洒,鞘身上的云纹有的黯淡下去,有的灼亮起来,而亮起光的地方连城线,正是一条腾云巨龙。此时此刻,午后秋光透窗而入,东墙上这柄剑的剑身,也有一条时隐时现的龙。这样的刀剑,世上只有三把。青崖,崔嵬,世上英,象征着大随无上皇权,斩天下奸佞,诛世间宵小。崔嵬是刀,青崖已随朱祁岳而葬,柳昀书房里的这把——世上英。一股寒意自苏晋心里陡然而生。她记得舒闻岚与自己说过,朱昱深的世上英,早在他出征北平之前就弄丢了,说是落在河里,当时还派了许多将士下水去找,朱景元震怒,赏了四殿下五十个板子。朱昱深出征北平是十九岁,至今已过去了十二年。世上英既是那时不见的,也就是说,朱昱深早在十余年前,便将世上英当作信物,赠给了柳昀。他将如此重要的东西给柳昀,为此不惜受一场大刑,谋的是什么?而柳昀从不允人进他的书房,藏的是什么?十余年之约,简直囊括了她的半生。苏晋忽然觉得抬头五尺,天地风云里,仿佛藏着一只大手正搅弄着这乾坤,而她,或可只是一只身不由己的蝼蚁。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岌岌可危的紧迫感。再也不需要旁人给她临渊一掌的力气了。她要立刻回宫,明日,不,今晚,今晚就要以密诏让柳昀伏法,一刻也不能耽搁,否则死的就会是自己人。在紧迫感逼来的同时,苏晋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靴头,忽然想到一个令她遍体生寒的事实。她此刻,怎么会在柳昀的书房呢?不错,是齐帛远来辞行时,告诉她柳家的玉玦原是一对,所以她来还玉。可是齐帛远的话,她就该信么?或者说,齐帛远这个人,她就该信么?她因他是祖父的至交,是孟老御史的挚友,从不怀疑他说的话,也不会去揣摩他每句话的用意。可是,苏晋终于意识到,齐帛远是她的尊长,更是柳昀的尊长。而柳昀是她的政敌,她凭什么笃定齐帛远就不会帮他?还是说她在心底,从未真正地想要对付柳昀?她真是太大意了!苏晋只觉这一柄世上英仿佛化作兵戈朝自己袭来。她一步一步后退,转身夺门而出。却在迈出书房的刹那整个人一下子定住——她看到了柳昀。柳朝明见苏晋从自己的书房出来,也愣了一下。今日辰末,齐帛远前来辞行,称自己明日要启程去杭州府,让他回府为自己取一卷孤本,路途上闲来无事可看。柳朝明原想将此事交给安然,但齐帛远执意要他亲自取,亲自送,说还有些家事要交代。文远侯甚少如此盛意凌人,柳朝明心中狐疑,但他毕竟是尊长,是以没有耽搁,命人备马回府。府上无人应门,他方才还觉得怪,直到看到苏时雨,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今日已是九月初二了。他们只有百日,九月初十前,若不将苏时雨困住,他们只会功亏一篑。他不能再耽搁了,而今日,她从他书房出来,洞悉了他全部秘密,日后一定会对他更加小心防范,甚至今晚就会回宫下旨令他,令朱昱深全部伏诛。这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是齐帛远给他的。柳朝明的目光在怔了一瞬后,慢慢变凉。这股凉意一下就透进苏晋心底,令她的五脏六腑都跟着微微一颤。她强忍着心惊,一言不发地绕开柳朝明,快步往府外走去。她的身形刚从他身旁掠过,手肘便被一把握住,她挣了几下,可他的力气太大,挣不开。苏晋回过头,看入柳朝明的眼,一字一句道:“放开我。”柳朝明也看入她的眼,眸中泠泠,语气也泠泠:“既然来了,就别想着走了。”“大、大人?”一旁,安然取了笔纸回来,看到这场景,愣怔地唤道。随他一起过来的还有阿留,一见书房洞开的门,膝头一软,瞬时就跪在地上。苏晋趁着柳朝明移目看安然之际,猛地用力,挣脱开他的挟制,转身就跑。可还没跑出两步,手腕又被他拽住。柳朝明一把将她扯回自己怀里,任她拼了命挣扎,将她狠狠箍住,冷声对一旁的安然道:“找绳子。”安然欲言又止,狠一咬牙,转身去了。阿留怔怔地看着还在柳朝明怀里挣扎的苏晋。她苍白的面颊浮上一片彤色,眼中也布满血丝,抓住柳昀襟领的手背上青筋毕现,俨然已用足了浑身力气。她不断地说着:“放开我、放开我——”微微颤动的唇角终于曝露出一丝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