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钟声带着一丝慌乱响起,一下一下传得很远,实实在在浑厚低徊。羽林卫听到这钟声一时纷乱不堪,却在见到沈婧的那一刻又静了下来。沈婧踩着钟鸣之音,衣裙被风吹得往后翻飞,目色沉静得就好像自九天踏云而下的仙娥。她走进殿宇,便看到三根长矛刺入朱悯达的身体,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闷哼一声,抬起眼却怔住了。他看到她了。朱悯达先是惊讶,然后是震怒——她怎么回来了?不是让她逃了吗?她不要命了吗?可随着鲜血流逝,他一点一点便失了神志,眸中的惊怒逐渐化成一丝一缕的哀恸与怅悲。视野已模糊不清了,他还想再看看她。而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他实是有些高兴,他还以为他们这一生便要就此分开了呢。阿婧自小便跟在他身边,他守着她,从一个垂髫小姑娘,长到豆蔻年华,他等着她及笄,看着她一天胜似一天眉目盈盈,倾国倾城,然后娶她为妻。朱悯达抬了抬手,想去拥住她,奈何身上有长矛支着,叫他动弹不得。他看到沈婧走到自己面前,温柔地笑起来,嘴唇翕动,像是在对他说着什么,可惜他已听不大清了。她说完之后,再看了他一眼,抬起他送她的九龙匕,扎入自己的胸膛。鲜血迸溅而出,大片大片迷了他的眼,殷红之色好像惊艳了一整座城的春花。朱悯达合上眼的那一刻,想起多少年前,阿婧就快要嫁给自己的那个暮春。东宫外的垂花园开了一片艳色海棠。他将自己的九龙匕送给阿婧,她的脸红得比海棠更美。那年的春光真好啊,有石桥流水,有落英缤纷,青樾嘴里衔了一根狗尾巴草,抬脚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嘻嘻笑着;十三刚练完武,持刀靠树坐着,扬眉看着;三妹在一旁打络子编剑穗,俨然不懂发生了什么,还在说,二姐你帮我看看,这结打得对不对?还有十七,那时十七还小,蹲在池塘边玩水,脚底一滑险些栽下去,还是十三两步过去用刀柄勾住他的衣领,将他捞了回来。十七委屈得要哭,青樾就撵他走:“去去去,大吉利的日子,眼泪都给我咽回肚子里去。”十三哈哈大笑,拎着十七的后领说:“走了走了。”三妹便将满地丝绦胡乱往衣裙里一兜,追上去道:“捎上我捎上我,我要去找四哥。”弟弟妹妹们还是少年,笑闹地走在海棠缤纷而落的石径上,眼前的阿婧刚及笄两年,红着脸,即将要做他的妻。不知怎么,这片春|色满园忽然就长在了朱悯达心里,变成了他这满腹铁石心肠中唯一柔软的归处。朱悯达想起那一日只剩他二人时,沈婧站在海棠树下对他说的那句话。他这一生还没听过这么好听的话,好听到他似乎只能看到她唇瓣翕动。而这翕动的唇瓣,正与她方才笑着说最后一句话时一模一样。朱悯达最后闭上眼时,是余愿已足的。因他听见她在说什么了——阿婧要生生世世都跟着殿下,不再与殿下分开。他们没有分开。充斥在朱悯达三十二年生命里的兵戈战乱,明谋暗斗,如飞鸟扑棱掠过苍穹,倏忽之间了然无痕,在一场纷乱春雨后,最终纳入了他心中那片温柔归处。他们终于再也分不开。九二章沈奚是辰时自宫门守卫那里夺了马,一路往昭觉寺去的。各军卫兵马都有自己的安排,他这么做实在不合规矩,奈何承天门几个守卫追在后头喊了半晌,他就像没听见一般。后来户部两个主事追出来,听守卫说了情形,摇摇头:“方才不知怎么,沈大人像是想到什么,突然间就跟疯了似的。”这是年关节还未开朝期间,各衙司只安排一两个人值勤,以防有紧急公务。更早一些的时候,户部这两名主事正坐在公堂里闲磕牙,看到沈奚来了,便把沏好的茶给他斟了一杯,其中一人问:“沈大人,钱大人致仕这事儿,您听说了吗?”沈奚敷衍地“嗯”了一声。另一名主事就道:“钱大人怎么就致仕了呢?他方入冬时还说,等开年圣上南巡,他要讨个旨伴驾,亲自去看看浙南的禾麦收成。”沈奚听了这话就愣住了。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圣上的身子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是在入冬之时,在宫前殿案子发生之时,没有人认为他会退位。可以说,朱景元退位的念想几乎是在年关节前,苏晋弹劾朱稽佑之后临时起意的。昨日沈奚还在想,朱沢微之所以设局害死钱煜,是因为他想让钱之涣心灰意冷,致仕返乡,这样朱悯达登基以后,便无法通过钱之涣拿住他贪墨的把柄,他便可以毫无顾虑地回凤阳整兵。可现在看来,钱煜之死根本不可能是朱沢微设计的,因为他那时并不知道朱悯达即将登基,高枕无忧的他为何要平白寒了户部尚书的心自断一臂?因此,钱煜之死的目的,并不在逼迫钱之涣致仕。那么,只能在羽林卫身上了。利用害死与七王有瓜葛的羽林卫副指挥使钱煜,让朱悯达亲信这支跟了他近十年的兵卫——苏时雨在雪地上写下“什么都是假的”的时候,便已猜到这一点了。可是他们,却因为羽林卫冬猎时的忠心护主,因为接踵而至的钱之涣致仕,将注意力放在了后者身上。是谁,让钱之涣在这个时机致仕?是谁竟设局障了他的目?沈奚想不明白,也来不及去深想了。他只知道,这个人既然只给了他一日去思量,那么羽林卫大约就要在这一日之内动手了。他倏尔一下站起身,往东宫去的路上,他一直盼着是自己想错了,盼着奶娘临终时那句话,不过是一个玩笑。可叹沈青樾从来一步百思运筹帷幄,临到此时了,竟开始心存侥幸。他还未到东宫,就看到宫里管事牌子尤公公急匆匆向他行来,脸上隐有慌乱之色:“小沈大人,东宫怕是不好了。”沈奚愣怔地看着他,半晌,才听得自己有些飘忽的声音:“出了什么事,你说。”“冬猎过后,羽林卫抓来两个行刺太子殿下的活口,殿下原是让羽林卫关在暗房里细审,可是今早杂家去送饭,那两个活口已死了,是、是叫人抹了脖子。”尤公公一顿,有些慌张地道,“杂家已查问过了,今日早上,只有伍喻峥伍将军派两个羽林卫去审过那两名活口,其余再没人进过暗房了。”宫阙高阁遮住光,在深长的甬道上斜斜打下一道暗影。他的话说完,就见沈奚站不稳似地后退了一步。他慢慢地点着头,整个人像是失了神,一步一步往甬道深重的暗影里退去,然后他蓦地回转身,仿佛连命都不要了似地往宫外狂奔而去。方才的侥幸与自欺欺人在这一刻被碾成齑粉。羽林卫一定是有异心的,否则他们不会杀那两名暗卫,他们一定是怕有人从这两名暗卫口中问出什么。而他们既然敢在今日肆无忌惮地杀了这两名暗卫,说明他们不再畏惧朱悯达的权威了,说明他们今日一定有异动了。沈奚知道,这浮浮沉沉的表象下,一定还有更晦如夜的谋算,更深如海的真相,可是他没法再往下忖度了。像是有人一把攫去了他的思绪,心中干干净净只剩一片荒凉。他想,他今早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再坚持一些,哪怕以肉身拦皇辇,哪怕让车辇从自己身上轧过去呢?他已算到了,他早已想到了,可是他被谁,不知被谁,这么一时障了目啊!急马奔走于城西荒道上,离昭觉寺尚有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