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心中觉得不妙。这才亥时,往年的小年夜都闹到子时末才散,朱悯达身为太子,这么早回东宫,一定是出事了。他心中这么想着,脸上却端出一副笑嘻嘻的神色:“姐夫这个时辰回来,是哪个不体己的惹您动了气,叫您看着吃不下宴了?”朱悯达懒得看他摆花架子,抛下一句:“你跟本宫进来。”得到殿中,他才又道:“柳昀受伤了,筵席提前散了。”仿佛有人将巨石抛于河中,沈奚已微漾的心中终于掀起波澜。他问:“是柳昀?”不是“柳昀”,而是“是柳昀”。然而朱悯达却没注意这一字之差,只道:“登闻鼓一案后,老三气不过,觉得苏时雨毁了他,今日在那群持剑公子里安排了一个刺客,原是要去杀苏时雨,刚好柳昀在边上,帮忙拦了一拦,就伤着自己了。”沈奚笑了一声:“哦,三殿下今日可真闲,这头有功夫调戏戚四小姐,那处还有闲心安排刺客,他是真不要命了?”朱悯达道:“刺客当场就抓了,确实是常年养在老三府上的一名持剑公子不假。”他顿了顿,问:“你在怀疑甚么?”沈奚脸上还挂着笑,眼底却寒意毕现:“那柳昀呢?甚么事这么巧,竟要劳动他左都御史大人出来挡刀子?他可不是这样的人。”朱悯达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奚,直觉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了,默了一下才道:“他似乎是病了,今日自开宴后,脸色一直不大好。”沈奚冷笑道:“是吗?难得左都御史也犯病,我可要去关心一下才好。”他说着,不等朱悯达再作吩咐,举步就朝殿外走去,可等他走至殿门,忽又回过头,笑嘻嘻地道:“姐夫,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儿,不吉利,要不您跟陛下请个旨,这冬猎咱们改日择个吉日再去?”朱悯达寒声道:“你倒是想得出,冬猎是父皇定下的祖制,岂能因为区区一臣子受伤随意更改?天家颜面还要不要了?”沈奚听了这话,静静地站在殿门口,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收起来了。整个大殿的灯火都照在他身上,那颗夺目的泪痣天生含带着一丝黯淡隐忧,过了会儿,他低低“嗯”了一声,折身走了。朱南羡正往大殿来时,就见沈奚疾步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他愣了一下,似乎从未见过这样凛冽的,阴沉的沈青樾,待他再要回头想看明白时,沈奚的衣角已擦着拱门消失了。等见到朱悯达,朱南羡问道:“皇兄,我听说柳大人受伤了?”他微顿了顿,“我想去看看。”朱悯达见他似乎已明白事情的因果,猜到他想见的人其实是苏时雨,当下也没拦着,只道:“青樾似乎有些不对劲,我怕他会闹出甚么事端,你跟去看看也好。”八十章琼花阁内有一暖阁,柳朝明闭目半卧于榻上,任医正为他包扎伤口。宫前殿那名内侍给他的药是在开宴前吃的,方才只是有些不适,眼下大约因为受了伤,药力终于发散开来,五脏六腑如受烈火焚烧,灼痛之感几欲夺魄。等医正包扎好伤口,诊完脉,柳朝明的额间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苏晋看他这副模样,不由担忧地问:“方大人,柳大人这病症可还要紧?”方医正眉头紧锁:“柳大人这是风寒侵骨之症。按说寻常的风寒,不会如此来势汹汹,老夫猜测,这应当是由于受伤所致,伤虽不重,奈何失血有伤本体,又或因连日操劳,这才彻底引发体内病气,是故脉象沉而无力,乃重症之兆。”苏晋听了这话,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方才沈奚离开后,她又以亲故去世为由,拒绝了几位来求亲的臣工,还是舒闻岚这个病秧子过来提点了一句,说柳朝明的脸色似乎不大好。苏晋举目望去,只见柳朝明正自一处喧哗的人群中慢慢走出,脸色岂止是不大好,已可称作惨白无色了。她走过去方问了没两句话,则见一个内侍低垂着头过来斟酒。苏晋回京后,去过一次三王府,朱稽佑府上的十二名持剑公子她是见过的。这名斟酒内侍唇红齿白,她瞧着眼熟,心中疑虑窦生,已是要拉着柳朝明退避,谁知杯酒之下寒光一闪,柳朝明反手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掩于身后,当胸便中了内侍刺来的一刀。伤口不深,内侍手中的短刀当下便被眼明手快的锦衣卫同知韦姜挑飞了。可左都御史在年关宴上遇刺,这筵席怎还叫人吃得下去?且有不少去过三王府的朝臣业已认出这名行刺的内侍正是那十二名持剑公子之一,都猜测朱稽佑记恨苏晋,是故派人刺杀她,奈何左都御史为她挡了这一刀。朱悯达过来命人将行刺之人收押后,便将筵席散了。直至此时,苏晋的心仍是悬着的,胸中虽有自责与内疚交织,偏生还长在了满腹的疑云丛丛中,千思万虑自眸中渗出,化作一眉头的萧索。方医正见她如此,还以为她只是因为心忧柳朝明所致,劝道:“苏大人不必愁虑,柳大人此病虽看着凶险,但于性命无碍,老夫这就去为大人开一剂调理风寒的药方,再佐以止血化瘀的药汤服下,只要将养足月,必可痊愈。”苏晋道:“有劳方大人了。”方医正收拾完药箱,还未退到门口,便见沈奚带着一身寒气径自闯入暖阁之中,对着屋内一干忙里忙外的内侍道:“都滚出去。”内侍们见他目色森冷,不敢有违,无声地退出阁外。沈奚又对苏晋道:“苏时雨,你也出去,我有话要问柳昀。”又添了句,“你若不放心,可以在外间守着。”柳朝明其实并未睡去,听到动静,微睁开眼没甚气力地说了句:“我没事,你出去吧。”暖阁里烧着炭火,在这寂无声的雪夜哔啵作响。沈奚看着柳朝明一脸疲态仿佛当真病入膏肓的样子,冷笑一声:“怎么,这就开始称病了?”他负着手来回走了两步,顿下来问,“朱家老九,朱裕堂,是不是你的人?”柳朝明听了这话,片刻,才缓缓答了句:“沈大人说笑了,九殿下贵为皇子,怎可能是我的人?”沈奚凛冽的眉间有将起的风暴,语气冷寒得要结冰:“难道不是你命朱裕堂将朱稽佑引去对岸女眷处,这头安排刺客故意自伤?反正朱稽佑不在场,事后问责,他也是百口莫辩。”柳朝明看他一眼,待瞧清他的模样,忽然笑了一声:“哦,沈侍郎这是着急了?”他一顿,“你想知道甚么?”沈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榻前,一把揪起柳朝明的衣领:“我昨日看你还好好的,今日怎可能病成这样?你从来运筹帷幄,若真有刺客,你难道不是早在百步之遥已全身而退?利用朱稽佑这一颗废棋,不惜借刺杀苏时雨的名义布局自伤,费尽心机想要置身事外,为甚么?”柳朝明原是坐卧于榻上的,被沈奚揪起衣领,体内的灼痛之感在这一震荡间翻江倒海,他还未说话,便自胸腔里震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被衾自他肩头滑落,沈奚眸光一垂,只见柳朝明已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浸湿小半块衣衫。他微愣了愣,心头更是怒火中烧,揪在柳昀领口的手往回一搡,任他倒回在榻上。柳朝明却彻底笑出声来了,剧烈的咳嗽令他的脸上浮起一抹病态的潮红,眼底尽是讥诮:“朱稽佑恶事做尽,死有余辜,我拿他布局,不过提前送他上路。怎么,沈侍郎是何时学会了慈悲为怀,连一颗弃子的性命都要过问?”沈奚知他在顾左右而言他,正要发作,外头忽有人叩门三声,须臾,有一内侍怯声道:“沈大人,小的奉太医院方大人之命,为柳大人送熬好的汤药,大人说了,柳大人的病情耽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