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余月,天气早早热了起来,满城牡丹在这烈日炙烤下也萎顿了下去,摆出一张张臭脸昭告天下——不高兴,离我们远点儿。
不高兴的不止这些娇气的家伙,还有举国上下适婚的男男女女。
虽都是不高兴,但人与花不高兴的缘由到底有差别。适婚男女青年们心中不爽的主因是皇帝陛下的一道配婚令,但凡到了年纪的青年男女,半年内必须自行婚配,不然到时候官媒上门逮着你就乱配,到那份上,个人意愿全部都得靠边站!
身为大地主阶级代表,皇帝陛下的想法朴素又实际——急缺劳动力,田地又荒了,朕不能等着饿死,小青年们别整天唧唧歪歪,到年纪就赶紧成亲生孩子,多为朕贡献生产力。
初衷很美好,但政策落实起来连月老都要愁哭,哪是人干的事?!
一翻户籍,居然有这么多未婚的男男女女,这些孩子和这些孩子的爹娘到底在想什么心思?!
各地的官媒衙门一时间都是满满怨气,长安尤甚。天子脚下,自然要做表率,地方上的衙门也许能偷个懒,首都的……还是不要做梦了。
南山坐在一群怨气冲天的媒官中间,打了个哈欠。
她很想睡觉,可没法睡,周围嗡嗡嗡的抱怨声吵得她脑壳疼。
撮合婚事也分三六九等,在这非常时期,首先要照顾的自然是官家的男男女女。为确保官家的人能闭上金贵又啰嗦的嘴安安分分接受半年内成婚这个现实,就必须保证优质资源都在阶级内部先消耗掉。
南山装模作样思索了一个上午,只为了给一个叫裴渠的家伙找对象。
这位仁兄家世太显赫,按门当户对的标准,举国上下能配给他的女子不多。按理说选择面这么窄,应是很好挑选的,南山犯不着海里捞针在这茫茫户籍中寻找。
可不这样的话,还能怎样呢?
这位仁兄从番邦回来半个月内将长安城中合适的官家女子拒了个遍,甚至还拒了个小郡主,理由是——没缘分。
裴家长辈无可奈何发了话:“良家女子即可,只要看得顺眼。”
“看得顺眼!说得多轻巧,哪个姑娘抛头露面给他看啊!有标准不如没标准活该一辈子——”当时给裴家说亲的三品媒官回来后气急败坏,硬生生咽下了最后几个字,紧接着恶狠狠道:“且等,等半年后看他还能怎么挑!”
“哦,他还可以出家当和尚。还有,愿意抛头露面给他看的长安姑娘的确数不胜数,至少可以从这排到辅兴的胡麻饼铺子,诶,又饿了。”另一个三品媒听对方抱怨完,直截了当又可恶地用吃食暂停了这个难题。
这难题一直悬着,最后丢给了南山。南山虽只是个九品媒,却是小有名气,且有个外号叫“活户籍”,意思是她已将户籍背烂在肚子里且能随时更新,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禽兽。
都说南山如果不是女儿身,定能有大出息,也不至于和一群人窝在这官媒衙门里挣跑腿饭吃。但南山却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不跟人结仇也不跟人掏心窝子,看着傻呆呆老好人样,事实上是个人精。
南山不爱吃东西,不爱吃东西的人大都内心强大,无坚不摧。
故而她中午又是什么都没吃,径直就从官媒衙门出发了。
她将十几卷美人图塞进包袱,此行目的地——洛阳城。长安到洛阳不远,脚程快些,骑马也就一个昼夜。可南山雇了辆破驴车,颠簸着到了洛阳,已是第三日中午。
南山赶到洛阳,找的正是这位裴公子。
进了定鼎门,东边第三街再往东,自南向北第一坊,称作归德坊的,便是这位裴公子当下住的地方。
裴氏一族出过无数显贵,有将军有相公,皇后贵妃更是不能少,门楣可谓十分显赫。裴渠在同辈中排第七,家学渊博,才情惊人,十几岁年纪便入了秘书省,和南山差不多,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
得苍天眷顾的人生便是如此了,可没想到,这位仕途一片光明的裴家七郎,却在名头最盛的时候只身去了番邦小国,九年过去,如今回到故里,已近而立之年,却依旧孤家寡人。
除却在婚娶之事上的古怪,他归国后的一切动向更是奇怪。
裴渠归国之后未回长安本家,反倒独自跑去洛阳寻了个小宅住下,不关心朝政时局,只惦记着府里的几分菜田。
没错,君子不爱朝堂,不爱书本,不爱女人,迷上了种菜。
他恐怕是在穷困潦倒的番邦小国吃不饱穿不暖,不得不自力更生,将自己修炼成了一代种菜大师。
君子在异国他乡既要读书,还要教书,甚至还得种菜浇水施肥,真是令闻者流泪。
南山想,不知裴渠是风雅地种菜呢,还是粗犷地种菜?她背着包袱一边在坊间穿行,一边思索,还得一路寻找裴府的具体位置。
天气的确很热,南山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忽地耳朵一动,她双脚陡然离地往旁边一跳,眼见着就有一盆水自楼上浇了下来。
“哎呀!”
南山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刚沐完发的妇人探出头来,笑嘻嘻地望着她:“郎君避得好快,奴也是一时粗心,实在对不住,还望不要怪罪。”
南山既已经避开了,也无心怪罪她,只打算继续行路,可后面却有一大哥嚷嚷道:“不看清楚便往下倒,这回是这小郎君避得快,换下回呢?淋了人一头一脸的,你说声对不住就完了,被淋到的人多闹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