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末四川自流井
白牧师走后大约半年,我收着了他的来信。拆封之前,我把信封捏在手中,端详良久。黑色波浪线的邮戳,印着外国绅士的邮票,米色的信封在指尖感觉致密,细细闻去,还带着淡淡的异国气息。拆开来,信纸是象牙色的,坚韧有力。
白牧师的话语透过他优雅俊朗的笔体从远方传来。他讲述了险象环生的三峡行舟、上海的故地重游、横跨大洋的气象万千、当然还有与白夫人以及伊莎白重逢的天伦之乐。他还特别提到了伊莎白收到魔盒时的惊喜。他说伊莎白在学校进步迅速,不仅已经学会了用触觉阅读的盲文字母,还在一块特制钢板的帮助下学会写我们所使用的字母了。
接着我就看到了伊莎白写的字。与牧师清秀的笔体不同,她用的是拇指大小的大写字母,拐弯的地方很是生硬。她下笔时想必需很用力才能保持笔画的走势,纸的背面因此而微微突起。
“亲爱的乔治,
非常感谢你托父亲带来了漂亮可爱的礼物。我已经打开了盒子。希望有一天能够见到你并且打开给你看。
你真诚的,
伊莎白”
白天,我把这封有父女两人笔迹的信贴身带着,夜里也常常把它拿出来,读上面的文字,感受纸张的纹理,把它放到油灯上,看光线透过纸张的明暗变化。我用手指抚摸伊莎白的每一处笔画,想象她在茫茫黑暗中如何写字。
我不知道那是否就是青春期前初次的爱情萌动。但那的确和长大以后的恋情一样,充满渴望,而且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我的思绪已经飞过大洋,飞到了白牧师和伊莎白身边。我所希望延续的是一个桃源诗境。
然而事与愿违,美好的憧憬很快被打断,世界潮流已如惊涛骇浪般扑面而来。父亲每次从成都回来,面色便阴沉无奈。我人小,自是不敢去问他的大事,只是听随父亲去过成都的老管家提起朝廷在立宪一事上一拖再拖。他对立宪、内阁这些新词自是不懂,只是念叨咨议局中各地的绅商贤达都说朝廷出了大大的奸臣。
到第二年春夏之际,父亲更是频频往返于自流井和省城,连井上的生意都顾不到了。父亲旧历六月初回了一次自流井,提起成都出了大事。
此前朝廷下旨,要将川汉铁路收归国有。这川汉铁路原本是洋人要办的,后来各地征集民股,改为了民办。这民办之中,不仅是像我们李家这样的绅商有了股份,而且因为在各项税捐里也附加了租股,所以就算是一般百姓所持的股份也不在少数。
端午节过后,朝廷铁路国有的办法下来,竟然是将大小股东的股金换做未来国有公司的股份,而概不退还现款。如此路没了,钱也没了,此消息一经传出,全川民情鼎沸。在成都的省咨议局的各位代表发起成立了“四川保路同志会”,要“进京请命,破约保路。”与父亲同在咨议局的蒲殿俊议长、罗纶副议长也当仁不让地做了保路同志会的正副会长。
这些国家大事,我当时自然是半懂不懂,内中不少细节也是日后辗转听来。我问父亲他是不是也要进京,他说这赴京请命还是年轻人更能胜任,而成都则需要些老成持重的维持局面。不到一个月内,保路同志会的会员已逾十万,如不万分小心,说不准就会激起民变。
父亲这一去,便是将近两个月。那年该是闰六月,酷暑难当。家里众人挂念父亲,更是难挨。到了旧历七月初,父亲才又回到自流井。说是回来,可却只遣了管家回来报信,而自己直奔井上。黄昏将至时,父亲回到家,却是说只待一晚,忙着让管家和孃孃帮他收拾行李,第二天仍要返蓉。
掌灯时分,父亲叫我去他房里,问了功课之后,他靠在躺椅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然儿啊,这次爹爹去成都,办好了,路上来回十天,开会五天、十天,不到一个月就能回来。要是办不好,就说不准了。”
“那到中秋的时候您必定是能回来?”我小心地问道。
听着我提起中秋,父亲先是一怔,然后坐起身,拿起水烟壶,深深地吸了两口。
“然儿,你现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跟着洋牧师们学的这些年,也懂了不少事,爹就多给你讲讲。爹这次出门,要是办不好,不单中秋不好说,就是重阳也未必能回来。”
“上次去成都,事情本来也还顺利。咱们总督,赵季帅
也连番电奏,请朝廷收回成命,还连带参劾了邮传部的盛宣怀。”
“我们看季帅如此秉公,自是欣慰,请他到铁路公司的股东大会训话,再代为上奏。事情至此本是颇有转机,可谁知道朝廷奸佞当道,无论如何不改前命。”
“这不是,到了这月初一,朝廷又来电报,还是老调,修路仍支川款,还说保路乃是少年寻衅滋事、劣绅离间官民,要季帅严加弹压。”
“这消息传到股东大会,自是群情激愤,再议了没多久,大家便定下了罢市之举。”
“罢市?”我有些不解地问道。
父亲见我插话,倒是没责怪,解释道:“说罢市,那就是成都各街的铺子都关门。”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接着问道:“可要是铺子都关了门,那不是买不着吃穿了吗?”
我这问话自然脱不了孩子的稚气,可父亲听了,眼里却是露出了些赞许的神情。
“然儿,你看,你这娃娃都懂的道理,也亏得我们这些大人们却还是争来争去。这上午才说起罢市,下午米价和盐价就飞涨几倍。爹觉着这事也有些不妥,可拗不过众议,只能和蒲殿俊、罗纶蒲几位代表一起去总督署禀告季帅。”
“季帅也是这意思,我们明明是和盛宣怀、端方他们过不去,这么罢市,苦的是川中百姓,而那几个奸臣倒是未必伤着半根汗毛。要是罢下去,激起更大的民变,那这保路他也护不住了。”
“季帅见我年岁稍长,还留我多说了几句,望我们咨议局里老成些的出来一起居中周旋。可是此事已经难得收拾。我离开成都那天,全城的铺子都关了。”
说到这里,父亲叹了口气,手里拿着水烟壶,本想吸一口,却又不知想到什么,一时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