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翌日东宫这头,昌晏同寻常般料理杂事,来春晖殿里拾掇。启门就见孟柯人直愣愣坐在床上,倒把他唬得跌了一跤,还疑心是自己眼花。再三搓眉揉眼,才叫唤起来:“殿下醒了如何不叫小的,看把人这一通嚇的,魂也飞没!”
孟柯人却不理他,眼皮恹恹耷着,眼角湿处竟似泪痕,整一个失魂落魄模样。昌晏疑心他是痴了,忙不迭趋身过来,拿手在人眼前乱比划,结果脑门连吃下两记硬梆梆的响榧子。
昌晏抚额喜道:“殿下果真醒了,连打榧子也是十成十的力道。”说着撑起身子,殷切切服侍起孟柯人盥洗更衣。
一日里宫人们便都知孟柯人醒转,相继过来探看,却独不见万红庵。
孟柯人久病初愈,身子也虚,到底还不能见风,成日在床中坐着,偶尔下地走动。昌晏怕他憋闷,便寻来许多书画拓本供他描摹。
这日正临着一张石竹图,孟柯人俯身贴着案台,执一支细胎紫毫走笔纵墨。晓霭从屋外推门进来,因见他画得聚精会神,便自请缨要替他磨砚。却见孟柯腕间一滞,斗大颗墨滴从笔锋滑落下来,洇在纸上好大一片。
晓霭欲去拿砚的手生生顿住,面色不甚明朗。自孟柯人在军中时起,他便觉出些异样,知孟柯人心不复以往。孟柯人醒了多日,却从未提过要召见他,这日实在坐镇不住,才不请自来了。
他眼珠略一转动,总要开腔先破了这尴尬:“都说竹是君子,风骨最难描摹,殿下这幅石竹端的劲节刚直,实在可惜了。”
孟柯人伫立半晌,忽而抬头盯住晓霭眼睛道:“我也常是怪奇,人都道竹无心,却最是节高质贞;为何人有心,反倒蝇营狗苟,做尽了下流事端?”
“这有甚古怪,世上莫测的东西千百样,人心可得数第一哩。”晓霭不明就里,埋下头磨着墨随口答道。
孟柯人忽地冷笑,以手朝晓霭胸口扪去:“那你呢,你这腔子里安的是颗甚么心?拿心去换了这身上的锦衣绣缎、金珠玉粒,当真就快活么!”说着将人衣襟揪住,与人面抵面地对峙。
晓霭本还糊里糊涂,见孟柯人眸子里喷星溅火,恨得不把自个生吞了去,这才知晓事已败露。浑身就似没了骨一般,霎时瘫到地上。好一时才缓过口气,把孟柯人衣裾扯住,涕泗交流道:“是我脂油蒙了心,本是天生卑贱命,却也想着学人拼富贵!殿下杀了我罢,横竖不受人奴役作苦……我变作了鬼也不找你!”
任着晓霭在地上嘶滚泼闹一通,将髻发扯得散乱,绸衣滚得脏烂,压根不见孟柯人半点理会。不一时,他消停下去,屏息凝气,竟是一股脑朝案角上撞去,要迸个头破血流。孟柯人却眼疾腿快,先一脚踢他肚上,将人踹个四仰八叉。
“人分尊卑,全凭天定;心有贵贱,却在人为。”孟柯人双眉紧蹙,看着地上瘦薄的身躯,寒声道,“阿姊挑错人了,你浑身上下,实没有半分像他。”言罢竟朝屋外走去。
晓霭呆呆看着孟柯人挺直的背影,心中一恸,蓦地蜷紧了身子,将脏手脏脚拢进袖袍当中。
第五十五章
时值仲秋,正是云天朗阔,秋高气肃的节令。这日朱琛在屋中坐着,闲来无事,因见外头天光晴好,不由顽心辄起,非撺掇翠岫将万红庵拉扯出去游嬉。
若放平时,翠岫定是不与的,说不得还得叱唬一通,骂他这等偷懒躲闲、不知高低。但近日确也见着万红庵常凝眉蹙目、长吁短叹,人前还能听得几声逢迎笑语,人后却只把脸埋在袖中,暗洒银珠,谁又知他心中存了甚么愁苦?如此合计,便出来作一回耍子也好。
两小厮一拍即合,往人跟前一凑,好一通狭磨。万红庵被央得无法,在众人左拥右簇之下出了轩门,一行人携酒箪食、七嘴八舌行至望鹤亭中。小厮们闹闹哄哄吃酒行令,先顽了一回投壶掷子,耍兴起来,又掏出锦帕,嚷着要互捉迷藏。
朱琛伶俐地把帕子端到万红庵面前:“相公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