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妖妖眼泪一直流,她一个劲儿地说着抱歉,反倒是小九,捂着脑袋安慰了她一路。
看时间还早,大家合计着去市郊KTV,男人们唱着崔健,我和小九、妖妖脱了鞋,蹲在人造革沙发里举着双臂扮声浪。没过一会儿,简白在我旁边窝了下来,他的肚子有点儿大,我望向他的时候,他正冲我笑得尴尬。
简白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温润如风的男人,他不声不响地存在于我们这群叽叽喳喳的俗人中央,看似格格不入,却又显得那样自然而然。
从KTV出来,已经凌晨一点了。大家伙儿有伴儿的抱团回家,没伴儿的勾肩搭背游荡去河边酒吧。我和简白倒是顺路,于是撇下所有人径自开了一条小路。
走到半道儿,两人都有点儿饿。简白指着面前的全球连锁西餐店,向双手哈了两口热气,说:“没得挑,就那儿吧。”
就这样,他拖着我,我拖着自己无限干瘪的身体去了肯德基。当我们心满意足地干掉整整一大份全家桶和两份超大杯可乐的时候,整个世界瞬间都欢快起来了。
那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不是约会,但胜似约会。
有时候是老城广场上的业余品酒会,有时候是参观美食节开幕,一次是参加卡罗维发利的国际电影节,还有一次是TimBurton来布拉格办手稿绘展。记得那一天,简白将我留在广场附近的一家法式甜品店吃蛋糕,自己去排了整整三个小时的长队,好不容易才排到了两张票。
三月末的一天,在妖妖的生日大派对上,后半场,大家都喝得有些高。小九抱膝窝在狭小的沙发里忙着和一个俄罗斯大帅哥谈情说爱,妖妖躲在卫生间里修补跳舞时甩丢了的半只假睫毛。
我端着酒杯提脚踏入阳台的时候,和简白撞了个正着。他靠在扶栏一边,火光明灭的半支烟夹于指尖。
他冲我笑笑,解释说里面太闷出来透气。我正处于意乱情迷的巅峰,二话不说上前小三步。
我踮起脚,将酒杯搁在宽阔的水泥台上,伸出手臂试图勾住简白的脖子,想要亲吻他高高在上的脸颊。不料刚触碰到他的鬓角,他将头轻轻撇到一边。他的胡楂扫过我的嘴唇,我轻轻抿,有微微的苦涩以及剃须水辛辣的气息。
这气味令我瞬间清醒。我受惊般向后退了一大步,险些撞到门框上方摇摇欲坠的贝壳风铃。
简白的脸上划过一丝窘迫。他略略垂了一下头,接着又伸手拉我进屋。他的动作很小,却刚刚好被我觉察到。
他拉我在靠窗的铁皮长椅上坐下,借着未尽的微醺,给我讲了一个云淡风轻的故事。可我知道,那是他自己的经历—
我和简白认识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中式简餐吧了。而在此之前,他在一家中餐馆做主厨。那时候,他和万千在陌生城市打拼的劳苦大众一样,过着油腻腻的生活。
可他算得上厨子中最有文化的,因为出国之前,他是国内一家大型图书公司的资深出版人。
简白出国,完全是因为他的前女友。可他不愿意称她为“前女友”。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他固执地说,因为自己没再陷入恋爱,她也还活得旺盛,为什么要用过去式?为什么她要被叫作“前女友”?
谁都听得出来,他这番说辞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不过是在逃避自己爱到溃不成军还遭对方讨伐的残酷现实。旧的挥之不去,新的无处落脚,这是一条死胡同,很容易使人陷入进退维谷。
女孩儿叫左星,天津人,简白和初恋分手,还没缓过来呢,就被左星收留下来。俩人大学毕业不约而同选择留在北京打拼,于是相拥着度过了人生的寒冬。
后来,他们在管庄租了一间屁股大的公寓。每天在公司面对老板严苛,下班回到家,小小的公寓便成了他们的温暖宇宙。
工作第四年,简白好不容易混成公司中高层,才华显山露水,人脉也逐渐开枝散叶。眼看他就要晋升为人生大赢家,不料情场出了差错。
左星也没与简白商量,便擅自联系到欧洲的一所大学读金融。先斩后奏,简白知道的时候,左星早已拿到了签证,甚至连机票都已经订好了。
他们大吵一架,冷战三百回合。原本火热的恋情陷入冷场。
一个多周后的傍晚,简白回到家,凭空唤了几声无人应答。他进卧室欲看个究竟,这才发现左星的行李箱不见了。简白出门去找,寻遍所有左星常去的场所。终于,在一家港式茶餐厅的屋檐下看到了她模糊的身影—
时间已然临近午夜。左星靠坐在一只及腰高的拉杆箱上,流着泪,按着手机屏幕抽着烟。脚边不远处撑着把透明的长柄伞,眼前是这座城市淅淅沥沥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