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沉吟着,看白缨已端了茶水进来,他便道:“替我联系承恩侯,今晚我要去见他。”白缨一怔,随即道:“是要和三爷一起去吗?”元钧想起容墨确实应该去,点头,又道:“我换男装,你们仍唤我四爷。”白缨点头应了,元钧道:“去安排吧。”白缨悄悄抬眼看了眼元钧,少女侧脸安静,垂睫看著书,明明没有多说一个字,但这种简洁明了的下令方式,这种沉静中带着强大自信的傲气,是属于“容四爷”的。这与“四娘子”在旅途中的虚弱恬静,回到京城与两位兄弟相聚后的娇憨柔软,还有平日里待人的温柔和平,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哪怕“四娘子”是柔中带刚的,但与“容四爷”那种简洁沉静又不同。她隐隐感觉到了“四娘子”和“容四爷”之间的细微的不同,若是非要说一个明确的不同,那就是“四娘子”眼里看得见她们,“容四爷”的心则太大,目光看到的是远处,白缨和红缨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一个办事的使女而已。元钧不是不知道红缨白缨这两个侍女日常服侍他和容璧,必然会感觉到他们性格的区别,但他确实需要想的事情太多,并不会太介意,心想着时间不多,得抓紧时间见见承恩侯,他这些日子病重,身边一直有人伺候,加上荷塘那条暗道只适合作为后路,不可当真时常出宫,否则在宫外万一被人发现,那冒的风险就太大了,“太子元钧”必须老老实实在宫里关着,才能将元自虚的疑心降到最低。而“容四爷”,才是太子真正行走在外的仗恃。龙脑晚餐是两兄弟做的,极尽丰盛,元钧虽然大部分时间沉默,但也知道其实兄妹三人显然很生疏,容毅原本就不太爱说话,而容墨话稍微多一些,但显然也都是小心翼翼,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妹妹很是怜爱但又不知道说什么。这倒方便了元钧扮演容璧不被引起怀疑,吃过家常菜,果然隔壁就安排好了马车,容墨也骑了马陪着,藉着夜色到了承恩侯府。承恩侯沈平野早就接了通知,说是公主身边的女官回京,正是那容墨的妹妹,名唤容碧的,心里正想着不知公主忽然派人进京,是有何意。过了一会儿,沈安林引进书房的却是两兄弟。容墨他是见过的,他却跟在在一个少年身后,少年银冠束发,披着雪白银狐大氅,轻裘缓带,上前行礼时抬眼望过来,眸清似寒水,他微微打了个寒颤,竟然忍不住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并未敢受全礼。元钧泰然自若道:“见过承恩侯,在下容四。”沈平野听他声音清脆,便知道这应该便是那个女官,但这举止落落大方,气度又高贵清华,眼神全然没有闺阁中女儿的避让和羞赧,他固然知道弋阳公主也时常喜着男装,但也只是在女儿家的昳丽上又增添了一分英气,却不像现在面前这身着男装的少年,虽然面有病容,却气度从容,便是这京里的皇子王孙,怕也没有这等轩昂气度,他才一见面便慑于他的气度,但再端详细看对方面容,竟又是国色之姿。公主身边,何时有此等人物!他心中暗自纳罕,便也待以男子礼,还礼道:“容四少,请坐,请喝茶。”他看了眼容墨,有些啼笑皆非,这里还有个容三呢,但这容三,可也就没这容四一身的矜贵气,便是如今的世家女子,才华横溢,也难以在男子前能做到如此从容自如。他看了眼元钧:“听说容四少从靖北来,可是公主有何吩咐?”元钧从容道:“公主刚刚生下小郡主,如今在靖北已站稳脚跟,如今与靖北王伉俪情深,命在下前来告知沈侯,北边大约能安稳个两三年,请沈侯宽心。”沈平野眉头舒展开来:“此前也听宋国公说过,但如今有容四少传话,那就更安老夫的心了,却不知公主有何用得上老夫的地方?”元钧道:“公主担心太子,命我进京等候太子之令,前日我收到太子派人传话,命我来与沈侯致意,骆后与二皇子有隙,建议沈侯可稍加留意,必要时可推波助澜。”沈平野微一点头:“明眼人都看出来,皇上和皇后,都已放弃了二皇子,否则也不会将北犀的公主赐婚给二皇子,二皇子门下多少有些门客,总能反应过来的。”元钧微微一笑:“皇上不会想要见到长大的皇子,因此骆皇后如今必然是更关注四皇子,但三皇子却也开始有了野心。沈侯不妨也适当留意下三皇子。”沈平野道:“太子的意思是想要让皇上把注意力移在别的皇子身上?”元钧道:“太子也将要醉心于修仙问道,求神乞佛,不问苍生问鬼神。”沈平野一怔,看着眼前少女嘴角噙着冰冷的笑,神态与太子竟然如此神似,那一刹那几乎以为自己在看着太子,他忽然明白过来:“太子殿下有什么方法让皇上相信他确实无心于权力了?”元钧眸光闪动:“半月后为沈皇后的忌日了吧?”沈平野一怔,元钧道:“望侯爷能让在下去沈皇后住过的院子和房间走一走。”这倒没什么不行的,毕竟太子和公主都时常去沈皇后住过的院子,为着如此侯府一直没有将那院子给别人住。公主的女官要去那里看看,沈平野当然也没什么好拒绝的,便应了。元钧起身致谢,又道:“总之请沈侯切切保重自身,韬光养晦才好,另外,冲霄道人,也请沈侯爷派人去打探下他的底细,其余则不必做太过多余的事则好。”沈平野道:“有劳四少传话——我让安林带你过去吧。”元钧微一点头,起身向沈平野拱手告别,却又转头看着容墨道:“三哥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去就回。”容墨是第一次看到妹妹原来是这般落落大方,在公侯前面色不改,甚至带了些居高临下,他想起大哥说起妹妹甚至能够统帅三军,越发心服,只应道:“好。”元钧并不纠结,只起了身跟着沈安林一路走进去,沈安林不太熟她,因此也只一路沉默着,带他到了沈皇后从前住过的清欢院里。元钧一路熟门熟路走入沈皇后院子的厢房抱厦间,沈皇后未出嫁前在这里日常看书写字,他在房间里走了走,自己母后进宫前住过的房间,他和长姐时不时会来看看,其实对桌子上的种种陈设都了然于心。几上的桌子上尚且还摆着雪浪纸,墙上挂着母亲亲手绘的画。外间一面墙前设着供桌,上面供着一副小像,两侧分别是自己和长姐在母亲去世后过来,在这里题过的悼亡词。自己当时还年纪小,还是弋阳公主教着自己题的悼母诗,很是生涩,字也写的力道不足,只有短短《诗》上的几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他沉默着看了一会儿,转头吩咐沈安林:“倒些水来。”沈安林被这熟悉的口吻命令着,下意识上前倒茶,但这里久无人居住,他只能出去找人接了一杯茶水进来,元钧却从随身香囊中取出一粒香珠化入水中,水渐渐成了红色。沈安林愣了下,元钧提笔蘸了那红色的墨水在自己从前题的诗句的后面写了几行字。沈安林一下子阻拦不及,看他笔墨淋漓龙飞凤舞写了四句绝句,心里微微有些生气:“这是太子从前的手书,四少哪怕是公主派来,这样也不妥吧?”元钧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将笔放入他手里的茶杯内:“处理掉,洗干净。”沈安林无可奈何,抬眼去仔细看那诗句,却忽然悚然,这字迹……怎的和太子的一模一样?而那两行诗,风吹过来一会儿便干了,干的地方慢慢字迹变淡消失。还在震惊中的沈安林满脸木然:“这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