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黑衣人却身形大震,他们脸色复杂地看了看彼此一眼,都不由得想起了某个坊间的传说来:传说,沈清为本是甘州城的一名农家子,少时,曾得朱猿抱剑,得偿机缘入龙宫学艺。故而被称作“水国波臣”。自古以来,便有寻常子弟救了鲤鱼水族,水族衔草报恩,带着凡人入龙宫作乐的传说。待得少年折返,一切尽皆瓦砾,物是人非,竟已是过了百年。而沈约的情况却尤为特殊:他的授业恩师的便是这偌大龙宫之主。就只一重身份就让沈约成为天下人蜂拥追捧的对象。四大洞天七大派纷纷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就连朝廷都惊动了。如果传言属实,太平道人纷纷望向那个宛若天神一般的人,心中已是明了了半截,顿生退缩之意。“不肖弟子自有我亲自管教。”那人几步便落下了人间。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生就清朗,雍容华贵。“龙主……龙主驾到,是小的们有眼无珠,我们这就告退,这就告退!”那为首黑衣人按住自己战栗的双腿说道。龙君却是好似不曾听闻一般,自顾自地咬着字眼:“哪里容得旁人多嘴?”沈约望向师傅,清风拂过,扬起的长发缓缓抹过他的唇间。蓝衣公子白皙的手掌轻巧地一挥,如同抚琴一般,细腻柔和。此时的半空之中,却突然落下了细细密密的小雨,顿时将为首的几人罩住。随后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之中,不知如何,那几人竟是瞬间被雨丝切割成了一块块的尸块!沈约咽了口口水,看着面前容颜更甚李练儿的男子却生不起半丝调戏的心思。甚至有点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半截。他知道,若是这位水府君主,这般面无表情还话特别多的时候,就是他生气的表现了!平时惜字如金的师父,居然一次说了四十七个字?这可是往日里一旬的量了!事实证明,师父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连忙把头低得更低了,像是个低眉垂眼的小媳妇。他可不想自己和那帮子夯货一样被切成十几块,还不自知原因。那些剩余的太平道人看到首领死了个不明不白,顿时吓得转身就跑,人在生死大难之前,何谈勇气。龙君懒得管他们,只是又一招手,凭空生了一阵大水,将一地血污冲刷了个干净。“好美的人儿!”沈约听到这般轻佻的声音,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声。这个死断袖!这个时候出什么声儿,发什么花痴!“道长,这位是你的……师父?当真师父俊俏,徒儿也生的英朗,不知道长你有几个师兄弟,不如介绍给在下认识一番?”沈约透过余光,看到那个白发的公子哥正目光促狭地望着他。都说长得好看的人心眼小,这货是在记恨刚才魑魅魍魉之时,自己说尽风凉话,却在一旁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事儿吗?大名鼎鼎的碧水神君,不由得忿忿,可却不知说什么好。自己怎么就招了这么个祸害。他面皮发烫,偷偷去看了一眼还如同玉雕一般的龙君。随后硬着头皮,咳嗽了一声:“李公子自重……”“哟,道长如此便翻脸不认人了?刚才还夸我生得美来着?是天下第五的美人呢。”说着,那白发的书生不知发了什么神经,他站起身来。一身长衫敞开胸口,露出白皙的皮肉与锁骨来。沈约只觉得一股阴冷不耐的目光已是直直地打在了他的背脊之上。“你跟我来。”这次,听不出情绪的语句里,就连沈约都听到了一丝不耐烦。沈约不由得心里蹦出了三个字:“完球了。”想到昔日,在龙宫之中,这位水府之主如何摆布他的,他头顶已是起了一阵白毛汗。而龙君却似乎没发觉他心底的那些小九九,他望向尚在那边搔首弄姿。顾盼生辉的小公子,轻声说道:“你也是天生灵物,生就多年,如此自甘下作,辱己无妨,辱母何如?”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往山道行去。沈约好似犯了错的小孩,不敢多言,月光之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长长的山道之中。远处的洞庭,一泓碧水涟漪,在月光之下,荡起波澜,如同翻滚的鱼鳞。沈约虽是内心惴惴,又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自己聊发少年狂的雨夜。一切,一晃已有十年,却历历在目,一如昨日。山道偏长,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坦途之上,长长久久,沈约望着那个宽阔的背影,恍惚间,竟是觉得,这么行走下去。便是短短的一生。不成仙道,此生不过百年。他叹了口气,低垂着头,情绪不高。忽然,他撞上了一个背脊,他慌慌张张地退后几步,双手绞在一处。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师父。”宛如十年之前,洞庭湖底的那个少年客。面前之人,却久久不语,沈约抬起头来,只见龙君正望向洞庭,并没有看他,许是少时积威甚重,他不敢多言,只在一旁执着弟子礼。“这十年,你过得好吗?”忽然,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沈约望向面前的男子,正对上他那一对如碧波一般的秋瞳。十年,他就如沈约的记忆里走出来的一般,不曾有一丝一缕变化。十年,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而他,从那个毛头小子,变成现在一个仍是毛毛糙糙的男人,一路披星戴月赶路,不曾修整的下巴上,也有几点青葱的胡渣。“还好,走了许多路,看了好多地方,又是斩妖除魔的,又是在朝廷里封了官,师父,你别看我这样,你徒弟我如今还是当今道门斗战第一呢!”沈约听面前的师长问起过往,倒是开朗了起来。他挺了挺胸,似是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但却挠了挠头,发觉拿不出半点证据。他本就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故而性格暴烈,才会被派去伏魔殿。也因嫉恶如仇,世人总是敬他畏他,却不怎么亲近他。他在太清阁上朋友虽是不多,但好在他擅长自得其乐,随遇而安。是以,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龙君也不曾言语,两人微妙地尴尬了起来。就这样,一个雍容的贵公子,与一个身着鸦青色半侠半道的少年人就在洞庭湖畔,听着自山道旁奔涌来的溪水,潺潺汇入云梦。月光落身,洗却两段尘寰。倒是沈约先行打破了宁静。“只不过,最开心的还是在山里和在水下的日子罢。”沈约摸着鼻子,有几分自嘲地笑了笑。他的目光之中水色涟涟,似是回忆起了过往的快乐。“避水珠还在吗?”面前之人,面色不变,只是轻轻说道。“在的,师父给的,徒儿无时无刻带着,就连被北地妖王追杀得裤子都没了,徒儿都不曾丢掉。”沈约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鸽卵大小的明珠来。这枚宝珠,举世罕有,更是几次救他于水火,但更多的,却是因他而起的横祸。“师父是要我回龙宫嘛?我记得龙宫不接待凡人,像我这样盘桓数月的都是例外了。”沈约说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多想回龙宫,多想回甘州城的后山,那里有他的童年,有他患难与共的朋友,有如友如师的人,葬的坟地。可是后山已焚于一场大火。而龙宫缥缈无处,凡人不可二入龙宫,这条横亘在水晶大殿之上的祖训,如此刺目。让沈约的言语,与欲求都变得像是笑话一般。可面前的男人托着前额,微微眯起双眼,在沈约不可思议地眼神之中,竟是轻声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