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韩湘才勉强从真相的惊涛骇浪中挣脱出来,喃喃地问:&ldo;裴相公,崔淼他……还在这里吗?&rdo;
裴度苦涩一笑:&ldo;就在那次谈话后不久,崔淼便离开了。一年多来,我一直在设法寻找他,然而至今音讯皆无。&rdo;
&ldo;您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rdo;
&ldo;当然没有。&rdo;裴度嗔道,&ldo;我还没有老糊涂。&rdo;他叹了口气,&ldo;我只能把圣旨上的那套说辞,对他讲了一遍。&rdo;
&ldo;他相信吗?&rdo;韩湘心道,以崔淼的聪明,怎会轻易接受那么拙劣的解释?
&ldo;他没有明确表示信或者不信,只是在我提到他留在宋清药铺里的方子时,才坚称说:此方绝非什么无色无嗅的毒药,而是一种可以使人丧失神志,任由他人摆布的熏香。他将熏香的配方留给宋清掌柜,只是想以此难得的奇方作为酬答,感谢宋清掌柜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照顾,不料反而给掌柜的引来祸端,所以深感懊恼。&rdo;顿了顿,裴度又苦笑着说,&ldo;除此之外,他对自己的所谓身世毫不在意。他真正在乎的是‐‐&rdo;
&ldo;静娘。&rdo;韩湘脱口而出。
&ldo;是的。他只想知道玄静的下落。&rdo;
&ldo;您是怎么对他说的?&rdo;
&ldo;我不忍骗他,便如实告诉他说,圣上命玄静入宫修道去了。我这样说,也是为了打消他的其他念头。&rdo;裴度叹道,&ldo;崔淼对玄静固然是一片赤诚,但他毕竟还有理智,应当明白宫禁意味着什么。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当初能入得兴庆宫见到王皇太后,已纯属侥幸,仍然凶险异常。同样的事情,他不可能再做一遍。所以对玄静,他只能死了这条心。&rdo;
韩湘黯然地说:&ldo;您就是想让他死心。&rdo;
&ldo;可是,看来我还是失败了。那次谈话之后,崔淼颇安静了一段时间,似乎在静心考虑将来。然而就在某一天的清晨,仆人突然来报说,崔淼不见了。原来他的安静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迷惑我,诱我放松警惕。其实,他一直都在研究出逃的办法,最后终于成功遁走了。&rdo;
&ldo;也许他是想通了,从此隐匿江湖,过自己的日子去了?&rdo;
裴度看着韩湘:&ldo;你觉得呢?&rdo;
韩湘无言以对。
是啊,崔淼绝对不会放弃的。谈到执着,他和裴玄静犹如一对双生子。
崔淼必然又重回了亡命徒的生涯。只是这一次,他将如何突破森森宫禁,去拯救心爱的人呢?
3
仿佛仅仅过了一夜,太液池就融冰了。
其实上元节后,照在太液池上的阳光就一天比一天耀眼。从池边走过时会发现,水晶盘似的池面上爆出细细的裂纹,一簇一簇的,宛如菊花盛放。又过了几天,若干细纹连成了长条,最长的甚至能从太液池的这边一直贯通到另一边。
风也越来越暖了,接连好几个夜晚,在太液池上方的清思殿中,于万籁俱寂里总能听到清晰入耳的&ldo;窸窣&rdo;声,从池面传过来。
早起梳妆的宫娥们比往日多了一份期待。在黎明的昏暗中,她们打开门窗,清晨的寒气刺骨扑来,使精神为之抖擞。举目望去,一座座宫院中亮着的黄色烛光,在晨昏中摇曳生姿,又让她们感到温暖的诗意。
曙光很快就升起来了。最早的一群宫娥们来到太液池边时,惊喜地发现:闪耀了整个冬天的水晶盘荡然无存了。太液池上碧波荡漾,别说冰块,连冰屑冰碴都没有。宫娥们如同目睹神迹,激动地拍手雀跃起来:&ldo;冰化了!冰化了!春天来了!&rdo;
欢叫着开心着,忽然有人看见水中漂浮着什么东西,被初生的朝阳映照得光彩灼灼‐‐难道是仅存的一块冰吗?
它向池边缓慢地漂过来。大家好奇地聚拢过去,想看一看这块&ldo;冰&rdo;的究竟。
突然,有人尖叫起来:&ldo;啊,是、是人……死人!&rdo;
一具冻得如同冰雕般的尸体,在太液池的碧波中载沉载浮。
退朝后,皇帝召几位重臣在延英殿中商讨剿灭平卢李师道的最后战略。从元和元年开始的削藩战事,已经持续了将近十五年。在皇帝的铁血意志之下,天下藩镇一个接一个归顺朝廷。平卢李师道为形势所迫,也不得不上表,表示愿意割让三州以换取朝廷收兵。皇帝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原已打算接受他的条件,谁知李师道又出尔反尔,声称下属反对割让三州,反悔了。
皇帝震怒,决定再不姑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平卢藩镇这最后一块难啃的骨头拿下来。就在今日的延英召对中,最终确定了征讨李师道的&ldo;制罪状&rdo;的内容,并且下令宣武、魏博、义成、武宁和横海五军共同出兵平卢。
返回清思殿时,皇帝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他深知这将是削藩的最后一战,并且他坚信,此战必胜!
元和十四年的春天即将到来,也许不需要等到元和十五年,就可以完成登基之初立下的誓言了。这样想着,皇帝在兴奋之余,又感到了一丝惶惑和空虚,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当他在清思殿中看见宋若昭的尸体时,这种来源不明的恐惧变得格外具体而鲜明了。
急冻使得尸体保存完好,宋若昭的面貌栩栩如生,睡着了似的安详。她的胸口插着一柄长剑,也冻得直挺挺的,如同旗杆般屹立不倒。
紧急前来的大理寺卿结结巴巴地陈述看法:&ldo;宋、宋学士的面容安详,衣衫整齐……说明她死前没有挣扎,所以不可能是失足溺水而死的。她的口鼻中没有泥沙,又排除了投河自尽的可能,而应、应该是死后才被抛尸湖中……由于冻得时间太久,胸前伤口周围找不到血迹,故无法判断剑究竟是在她死前,还是死后插入的……&rdo;大理寺卿咽了口唾沫,实在有些难以为继,却还得硬着头皮往下说,&ldo;由于尸身一直藏于冰面之下,直到今日融冰才浮出水面……&rdo;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ldo;你就简单地说,宋若昭究竟是怎么死的,死于何时?&rdo;
&ldo;臣、臣……&rdo;大理寺卿的舌头不利索,身子更在不自觉地发抖。侍立在侧的陈弘志向他投去半是鄙夷半是同情的目光。从去年开始,朝臣们只要到清思殿面圣,都会在朝服里面多加一件棉袍,以免被冻坏。今天大理寺卿是被临时召来的,来不及准备,所以只穿着平常的衣服,在清思殿中待了这么一会儿,大概整个人都快冻僵了,比躺在地上的宋若昭强不了多少。
&ldo;快说!&rdo;皇帝的耐心即将耗尽,后果不堪设想。
&ldo;请陛下恕罪!&rdo;大理寺卿纳头便拜,&ldo;宋学士的死状实在太过奇特,臣一时无法确知宋学士的死因,亦……无法断定她的死亡时间。陛下!&rdo;
皇帝沉着脸摆了摆手,大理寺卿逃也似的退下了。
宋若昭是在向皇帝分析凌烟阁异象的原因,从清思殿离开后失踪的。正是宋若昭的失踪,将裴玄静再次带到皇帝的面前。从凌烟阁的三次异象到《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两个红色变字,裴玄静用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推理,最终道出皇帝弑父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