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他:“你倒懂的真多。”他毫不客气,把这皮里秋阳的一句照单全收:“客气,客气。这後宫如此无聊,不打听点閒事说点閒话,日子可是真没法儿过。”我翻翻白眼,换个姿势继续趴我的:“我倒不怎麽关心这些女人……我主要是……”“怕皇帝把你按上床?”明宇说的好不怆俗:“你以为你是天仙下凡啊。”我愁眉苦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明宇嘿嘿一笑:“那我给你两个主意。喏,屋里有油灯,你把灯点了,等油热了,往自己脸上一泼,从此变个活鬼脸,皇帝要还想上你才有鬼呢。”我打个哆嗦:“你说的轻巧,那还不疼死人了!再说,一个不好烫死了怎麽办!”他一拍桌子:“你看,这条康庄大道你不爱走。还有一条呢,也比较险,赶明儿你要见著了皇帝,当面说,你可以当个侍君,而且绝对当的安份听话,对他言听计从俯首贴耳,他让你装什麽样你就装什麽样,他让你怎麽骗外人你绝对照作,只求他别碰你。不过我不保证你这麽说会不会惹恼了皇帝。”我又叹一口气。我又不缺心眼儿,这话说出来摆明是九死一生,不比泼热油好哪里去。“还有一条呢,就是你从今儿起打起精神夹起尾巴作人。把自己收拾得越难看越好,但是武装要穿的越严越好。最好满身涂毒发里藏针,你现在在後宫也算是一人之下了,让所有人都怕你,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在皇帝面前,就尖酸刻薄尽量的俗。”我打精神:“听起来倒是能少受点罪……”他瞥我一眼:“就你这懒散性子……唉,我怀疑你能让谁怕你!”我一挺胸:“你别小看人!”明宇一笑:“我还真不是小看你。这麽说吧,象贵妃,她御下严谨,时常的罚了宫女太监顶著砖头跪碎瓷片子,一跪一天背宫规——这还是她手段里最轻最宽柔的,你干的出来不?”我眨眨眼。“再说个普通的,去年有个新晋的文女,当脸碰到她,行礼慢了一慢,她让人拿了竹板皮抽掌嘴,当场打掉了那女子七颗牙齿……皇帝就算再不挑,对一个缺了牙的文女,恐怕也宠不起来吧。”我又眨眼。“这宫里一年到头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西场子那里冷清?哈,我跟你说,那里可是全皇宫最不冷清的地方。内务府半年一检,云腾四年初宫女登录是一千二百四,二月新挑三百补入杂役,可到了七月再录,只有一千三百一,这中间的人呢?太监就更不用说了。这後宫就是个吃人的大黑牢坑……”我继续眨眼。“你觉得我吓唬你?我哪来这閒情。我只是不想……你也不明不白的消失不见了,你明不明白?我点点头。外头黑黢黢的,月亮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夜好长。可我真希望这夜能再长一点,更长一点。天不要亮,就好了。“明宇……”回过头来,可怜巴巴看著他。他淡淡一笑:“不用怕,我会一直守著你的。”天,还是亮了。小陈还不知道这件事,如常过来服侍我梳洗。明宇昨晚一夜也没有走,早上小陈起身时,他说回去洗把脸,等我的头发梳好,他也已经梳洗过了,头发束的一丝不乱,站在门口看我。我一手握著头发看他,小陈轻声说:“侍书松松手,我把这边也梳上。”我没说话,明宇一笑:“可不能再叫侍书了。从今天起,就要改口了。是不是,白主子?”我不知道该哭该笑,明宇的一张嘴从来不饶人。小陈像是没明白他说的什麽意思,陪一个笑,继续梳我的发。明宇走过来,伸手松松一拦:“别梳了,这发式不行,头巾也不用系了,反正回来要重梳的。”我看著铜镜,小陈正歪过头,有些疑惑地看著明宇。明宇侧耳凝神,忽然一笑:“来了。”来了?什麽来了?轻轻的,沙沙的脚步声响,很规律,很整齐。我愣在那里,听著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心慌气促起来,像是要上刑场去开刀问斩砍脑袋一样。前路荆棘满布,我不知道方向在哪里。象明宇说的那样的日子,我能不能保住性命?还有,如果我能活下去,这种生活,又要过到哪一天呢?心里这样想,嘴里还要安慰别人:“好了,你别吓著他。”明宇笑笑,不再说话。那些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明宇和小陈都没说话,这一刻门里门外静的让人心悸。心跳却慢慢缓了下来。“奴才丁兆昌,率三宫尚局,拜见侍君主子,主子大喜。”声音尖细谄媚,听得我後背上一阵一阵冒冷汗。明宇轻轻推了我一把,在耳边低声提醒:“说免礼,再让司衣的太监进来。”我木然的把明宇的话复述了一遍。小陈也反应过来了,急急跑去开门,看了好几眼,表情倒像是又惊又喜,而且照我看是喜大於惊。他喜什麽?我真想大哭一场,可脸是木的,僵的,想哭也不知道该怎麽哭。四个太监鱼贯而入,轻巧整齐,手里各有捧盒之物,先行一礼,然後说:“奴才们服侍主子更衣。”我看看身上穿的青衫,转头看看明宇,他只是微笑。不是那种我常见的微笑,或欢快或促狭或温文,是一种淡漠的,公式化的,像是罩上去的面具一样。我脸上不动,心里打战。站起身来,展开手臂,任由他们把我身上穿惯的布衫褪掉,还好里衣是今天新换的,不必再换。那些袍子一层一层一件一件,样样不同,繁复工丽。我目光下垂,落在襟口那只手上。这太监的手居然比我的还显得白皙修长,哪像是伺候人的手。太监也分著三六九等。这些人平时大概都是不做杂事的吧。象小陈就是宫监中最低下一层的,除了不用做那些粗重工夫。觉得自己象个牵线木偶,在别人的手上翻覆。明宇淡然的看著,目光如水沉静,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一触,他脸上不动,眼里却是波光一闪。心里觉得有些暖,好象这苦刑似的更衣也不是这麽难熬了。我觉得我像是个被重重包裹的步偶。等衣服穿好,我僵硬的在圆凳上坐下,有人替我重新梳发。捧过来的盒子里有顶翡翠简冠,颜色玉白,透著些微的莹绿。漂亮倒是漂亮,可是要把这个戴在我头上……浑身不自在,任他们摆布。明宇不动声色在一边看著,小陈根本头也不敢抬。等那四个太监一起垂手退下,外面那个尖细的声音又说:“请侍君主子受礼。”受谁的礼?一眼看到小陈和明宇都出了门去,那四个太监也退了出去。窗户推开,外面竟然不知何时站了一地的人,有太监,竟然还有思礼斋里这些日日相见的人。一眼看到明宇的衣衫,他也站在人丛之中。那尖细声音的丁兆昌站在一旁,唱礼道:“侍君主子受礼。”外面的人齐齐躬身。太监们一躬之後跟著是一跪,俯首叩头。明宇他们只是躬身。整齐划然的声音说道:“恭喜侍君主子,主子大喜。”我在这样的声浪中,镇定的说话:“各位免礼。”“请主子移驾。”丁兆昌话音未落,一顶精致的青绸步辇抬了过来。有两个太监上来搀我。我又没瘸没病,也不是娇弱女子,有什麽好搀。一边腹诽,一边走出了门,坐上步辇。目光不由自主在人群中寻找明宇。步辇稳稳的被抬了起来。我一下子像是坐到了众人的肩头上,脚沾不到地,心里莫名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