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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页(第1页)

“昨天回来后,你没有告诉其他人吧?”里昂平淡地摇头。安德烈仿佛这才放松下来。“安德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都做过些什么。”“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想过该怎么做,我都有想过……”“你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艾德里安生病了,病得很严重,也有我的一部分责任。”“……”“里昂,我不求你理解,但是请你保密。”“你还是打算继续照护他吗?”“嗯。”“你会后悔的,安德烈!”或是因为愤慨,或是因为失望,里昂双目泛红发湿。“我此前亲眼见过,一个法国男人为保护他的德籍妻子,被人乱棍打死。锄头劈开了半边脸,甚至没有人愿意帮他收尸。”里昂捕抓起安德烈脸上的表情,他希望他能想明白,希望他能够清醒过来。“巴黎光复之后,大赦持续了整整四个月。期间可以任意处死任何一个德国人、法奸,还有所谓的包庇者,当局不会管的,事后也不会追责。毕竟,德国人、纳粹也对我们做过同样的事情……不是吗?安德烈,既然我们都那个人间地狱里活了下来,那就好好活着吧,不要再冒险去做不值得的事情。”不是不理解里昂说所的话,也非怀疑它的真实性。疲累的眸瞳略带哀伤,而后,便没有更多的色泽了。“谢谢你的忠告,我知道了。”里昂感到了深深的遗憾。“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不要告诉任何人。”“……”“里昂。”“我不会害你的,安德烈。仅仅只是因为你。”“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斑睁开双眼,横梁上的光影碎碎斑斑。鸟鸣像夏蝉般,啄咬、烦扰着他的神经,拖铅重的身体坐起,艾德里安一把掀开被子。坐在床头,热胀感散去,艾德里安稍稍清醒了些。摸不准现在是几时几分,可能安德烈走后,他又补睡了数个钟头,再或许,只是浅眠了几十分钟而已。确定的是,他做了一个梦,一段并不久远的记忆,却在此时化成了梦魇。“坍塌?唔,偶尔也会发生。”男人指骨分明的手上,佩戴有一枚德意志之鹰银戒。摸起威士忌酒杯,晶莹的冰块“咣当”跃进,棕黄色的酒倾漫。“起因是埋药位置不当,崖体中部截断,上部悬空,赶上下雨便坍塌了。已经……”“来一杯吗?”没等副官汇报完毕,克莱舒曼上尉又从杯托上取落一个酒杯。用夹子在冰桶里翻翻,衔出一颗冰块。拒绝不得。“谢谢。”艾德里安恭敬地接过。抿上一口,克莱舒曼踱到窗沿,瞰看底层成排移动的犯人,只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死了几个?”“死亡八人,另还有五名囚犯受伤。”“嗯,还好,损失不算严重。”点点头,像是还满意这个结果。“还是那么办吧,西克特。”艾德里安心里一紧。“……送他们去纳茨韦勒。”克莱舒曼瞥瞥杯内,将剩余的一饮而尽。巴迪斯特·格林、艾布特·亨利、亚特伍德·本·坎通纳……档案室内,艾德里安找出名册,翻到对应的档案页。蓝眸在泛黄的纸张上轻掠。照片一栏有时会有张半身照,而有的,仅仅只有一串名字和零碎的记载。来自何地,法兰西?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又或是从哪个集中营转移过来,沙兰?圣迪耶?还是温特斯多夫?……掰开活页环,艾德里安将它们一一取下。整齐,放入资料袋,艾德里安起身。把名册放回原来的位置,踱到门口,按下门旁的开关,偌大的档案室,再次变得无比地漆黑,他这才拉上铁栅门离去。“玛索医生。”夜里,艾德里安赶到医务室。值班的女医生肩披白卦,鼻梁上架着一副细巧的金丝眼镜,有些懒倦。“晚上好,中尉。”透过镜片,她眯眼看向艾德里安,掩掩衣衫。“情况怎么样了?”玛索摇头,说:“一直在哭叫,我实在受不了,给他打了两个剂量的镇定针。”“其他几个人呢?”“都不算是轻伤,那个十七八岁的脊椎受损,大概要瘫痪了。另外几个手骨折、腿骨折……”她抬眼,又道:“当然了,没那么容易养好。”“好,我知道了。”每一次发生这种事,艾德里安都感到无比地厌烦,他宁愿玛索告诉他,这些人受重伤,撑不到天亮,他们无能为力。“长官……长官!请给他截肢吧!”进到病房里,一个原本坐在墙脚的囚犯,忽然蹿起身来。越过他的身体,艾德里安看向病床上,那个下肢坏死的犯人。不知神志是否还清醒,那人眼睑半垂,静静地睥视艾德里安,像是已不报希望。艾德里安回头,看了一眼玛索医生。她只是在摇头。“求求你了长官,救救我的兄弟吧,他还想活下去!”跪下,扯住艾德里安的衣服。“听着,巴迪斯特。”攒攒眉,艾德里安开了口。“明天一早六点钟,会有车接送你们医院。这里救不了你们,但坦卡特的市区医院可以。”“医院……”“玛索医生已经尽力了,不要再为难她。”“医院?”“他说要送我们去医院……”另几个坐在暗处默不作声的囚犯,忽然也有了反应。“太好了!”“喔,是吗?上帝,我们不用死在这里了吗?呵呵……”其中一人提着条废胳膊说道,他满脸是汗,笑容狰狞。看到,令人浑身不舒服。巴迪斯特松开了手。艾德里安没再多的言语,离开。身后,负伤的犯人们仍在絮絮叨叨,艾德里安似乎听见他们在抱怨、咒骂、祈祷……又或许,那只是一些杂碎的声音,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听清楚。手插在白卦兜里,玛索医生跟他走了一路。医务室的走廊并不长,很便到了尽头。“明天一早,送他们上车。”“明白的,长官。”提下挂钩上的油灯,艾德里安告辞。出到屋外,碎石路湿湿漉漉,瞭望塔的探照灯时而会从身上掠过。这是第三次了,已做得相当纯熟。经他的手,也是由他签的字。并非刽子手,但他确确实实是这现实世界里的死神,在走往彼岸的路上,提着锁链,将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牵引走……艾德里安想起了纳茨韦勒高耸的烟囱筒,以及漫天蔽日的黑雾。像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脚踩过一片又一片水洼,手里的油灯随步伐晃荡,在地面上映照出暧暖的晕圈。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又时远、时近。呼气与吸气像是深夜中的呢喃,在耳畔沉沉地萦旋,细密的眼睫渐渐攒起一层水珠,滴坠在毯上,再迅速地浸润、晕开。嘈闹的春天里,燥热感一点点地啃噬他,直至让他确信自己将挣脱不得。艾德里安垂下头颅,呲紧牙,十指埋入发丝间,捋摩挠抓。肢体上长时间、持续性的疼痛,最终还是改变了他的心境,让他变得纤弱敏感,苦闷又且无助。他厌烦这副累赘的身躯,也厌烦了这三年间所亲眼目睹的生生死死。挣扯开衣襟,艾德里安抬头,视线逐步对焦。忽然记忆起什么,他伸手摸上柜上的药瓶。安德烈……吻后,唇缘还缀着涎沫,泛微浅的光,安德烈低垂眼睑,安静地注视他。踟蹰地抬起手,触碰他的面颊。他抚摸他,他帖近他的掌心,像只恋眷成鸟的幼雏,深湎在那抹体温与气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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