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普睁大眼睛,舌头舔着嘴唇说道:“都说马贼抢钱厉害,我看这些个土豪比马贼凶猛多了,只不过他们抢钱不见血罢了!”“也不是不见血,”林缚说道,“草市兴于交道便利之处,没有城池、官兵保护,常被盗匪侵袭。早年上林村草市也常遇匪患,后来林家与其他几家联合出资召募乡勇护卫乡里,上林村草市的匪患就基本上杜绝了。上林村的乡营剿了几次匪,名声振动东阳府,不过石梁河沿岸其他几处草市的匪患却更加的严重了……这也是我们进入东阳府境内之后在其他地方没有看到有草市的缘故。”周普咂了半天嘴,实在不知道要如何评价,过了片晌才嘿然笑道:“林兄弟也是林家一份子呢,说起来这些话还真不留情面。”就算是之前的林缚也对林家也没有多少感情,林缚笑道:“实事求是,在周大哥面前还有什么好讳言的?”周普看着石街尽头巡逻的一队乡勇,看着他们的装备要比寻常县上的刀弓手精良多了,又循着林缚手指的方向看见两艘停在码头边的快浆战船,习惯性的又想要咂嘴。这年头各地都不大太平,镇军崩坏,由各府县所直辖的刀弓手人数有限,很难顾全地域广阔的乡野,地方上就募乡勇以自保,又称乡兵。筹办乡勇的经费都有民间自筹,名义上归各府兵马司统领,实际上都被地方上的乡豪所控制。周普这辈子走过的地方也多,见过的乡兵、乡勇也多,大多数地方的乡兵都是忙时耕作、闲时操练,遇匪盗时聚集抵抗或追剿,像上林村这样设营寨、常备五百乡兵的乡营很罕见。周普虽然不擅长经济,但是养五百多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乡勇每年要花费多少银子,他还是清楚的,可见草市之利大到何等的程度。本朝定商人市税为三十取一,官市以三十取一的比例收取市税,另外加上税吏盘剥以及官府对商户的加派摊买,商户在官市实际承担的税赋要远无业高于三十取一的比例。草市是不被官府正式认可的民间集市,草市之所以能兴起,一是处于交通便利之地,方便汇集流通各地的物产,另一方面,控制草市的乡豪士绅抽取市税厘金的比例大多数要低于三十比一。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受不到官府多少有力的保护,又时常遭到官匪的掠夺,民间草市还是兴旺不衰。上林村位于石梁河与上林溪的河汊口,南北交渠,林家为首的乡豪又刻意经营,召募乡勇护市。其他地方的草市或者十日一市,或者五日一市;繁荣些的,或者三日一市,或者间日一市,上林村渡口南北舟楫往来,县里县外车马交错,朝夕为市,已然形成一座非普通县城能比的热闹繁荣的集镇。即使向商户抽取的市税要低于官定三十取一的比例,要募养乡勇,额外还要以“包税”的形式象征性的向官府缴纳部分市税收入——即便如此,林家每年从上林村草市所得的红利也要超过林家田租数倍所得。尽管林家在东阳府也要算是排进前十的大地主,四百顷良田丰年时的田租也才四千多两银,除此之外,林家在石梁县另有货栈、作坊等谋利的营生。“……林……林缚!”林缚与周普并肩站在码头前为上林村渡口的繁荣热闹感慨,一只长满茧子的大手搭上他的肩膀,惊喜的叫喊起来。卷二东阳豪族七夫人顾盈袖(一)“林……林缚!”林缚与周普并肩站在码头前为上林村渡口的繁荣热闹感慨,一只长满茧子的大手搭上他的肩膀,惊喜的叫喊起来:“…秀才!真是你啊,小五远远的看见你还是看花了眼,我知道你命硬,没想到真是你回来了!”周普回头看去,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青年展开双臂,两手用力的抓住林缚的双肩,激动而热切;还有稍矮一些的青年也喜不自禁的站在一边,激动的看着突然归来的林缚,嘴里念叨道:“赵能那狗日子回来说是你们在白沙县遇到劫匪给杀死了,尸体落到水里没有找到。说你在白沙县死了,他倒是有脸回来,还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虎子哥气不过,一拳将那狗日子的槽牙打落两颗,亏七夫人当初那么信任他,让他陪你去江宁赶考。为打人这事,虎子哥给拖到宗祠给抽了二十鞭子,给赶出乡营,小头领也当不成……”“提这事做什么,啥事能比秀才活着回来强!不,林缚不是秀才了,我们要改称他为举人老爷,”黝黑青年说道,又揽着林缚的肩膀,大声朝街上的行人吆喝起来,“林秀才活着回来了,咱们的举人老爷活着回来了!”林缚考中举人在白沙县遇匪身亡的事情早就传遍乡里,皮肤黝黑青年这吆喝,街上以及店铺里的人都涌了过来,他们有认识林缚的,有只听说这个名字跟这件事的,认识林缚的都上前打招呼,不认识的都围在外面议论纷纷。“啊,他就是林缚啊……”“是啊,就是他,打小就是神童啊,年纪轻轻就考中举人,以后就是老爷了……”“要是能在县上谋个一官半职,那更是了不得,林家就是出人才啊……”“他算哪门子林家的?都出了五服,林家耕死的时候,从林家连块棺材都没有捞到,裹着张破草席下的葬。还是这小子争气啊,考中秀才之后,林家就让他归宗的……”“不是说他给个戏子眯了心眼,在白沙县给水匪一刀杀了吗?怎么没事人似的活着回来了?”“以前白白胖胖的,现在黑了、瘦了,倒是比以前精神些,大概给水匪捉过去吃了不少苦才给放回来……”“你怎么知道不是逃出来的?”林缚毕竟不是以前的林缚,对这个时代有着难以揭去的隔阂感,在上岸之前还有些情怯,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扮演着林缚,然而在幼时玩伴以及乡邻的热情簇拥下,林缚的情绪也情不自禁的被感染,揽过皮肤黝黑青年跟稍矮青年的肩膀,说道:“你都说我命硬了,哪里会这么容易死,不过也吃了不少苦……”这两人都是林缚的同村好友,皮肤黝黑的叫赵虎,身强体壮,粗习拳棍,成年之后就加入上林村的乡勇,还当了小头领;个子稍矮的青年,身体要瘦弱一些,相貌也俊秀一些,他叫林景中,他跟林缚一样,都是林家出了五服的旁支子弟,家里有四个姐姐,就他一个独苗,林缚跟赵虎都习惯唤他小五,他早年跟林缚一起都在林家的义学里读书,几回都没能考取功名,家境又穷困,便绝了心思,去本家的货栈里学做账房先生。林缚揽过赵虎的宽肩膀,问道:“你将赵能打了一顿,当不成乡勇,现在做什么营生?”“我两膀子都是力气,还怕没饭吃不成?”初冬季节,赵虎还穿着单衣,将根草绳当成腰带系在腰间,丝毫不觉得寒意,他两臂故意作力,让林缚感觉到他肩头坟起的块状肌肉,不让林缚为他的生计担心什么。“打赵能那狗脚子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关键虎子哥是在本家问赵能话时没忍住下的手,七夫人都求不了情,”林景中说道,“他暂时在货栈里打下手,等着啥时候本家消了气,说几句软话,也许能回去……”“求我回去还不稀罕!”赵虎满不在乎的说道,“靠着两膀子力气吃饭,不需要看别人脸色,不是蛮好?”林缚笑了笑,林景中嘴里的“本家”是指家主林庭训,不要说在上林村了,就是在石梁县、东阳府,都少有人敢当面忤逆他,赵虎当着林庭训的面将赵能打了一顿,责罚自然是逃不了的。赵虎当上乡营小头领,除了每月二两饷银外,还能免去徭役,每天两顿荤食,春秋两套衣服,冬季还有寒衣,逢年过节还会有所表示,要是遇到盗匪来袭,作战勇敢另有赏银。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营生了,至少林景中相当羡慕他。林景中在货栈学做账房先生,中午就管一顿饭,每个月能拿足一两银子就谢天谢地了,可惜他羡慕赵虎,却没有赵虎如此强健的体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