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声大师所言甚是,”玄奘深有同感地说道,“很多年前,中原有一位君王,虔信佛法,数次舍身入寺,要大臣用重金去赎。却终因不能放下,而难以获得解脱。”
“本王也曾这么做过,”迦毕拭王道,“每年都造一尊一丈八尺高的银佛像;延请远近的名僧,建立戒坛;还定时召开无遮大会,用自己的财富来周济国中的贫困者和鳏夫寡妇。法师认为,这样都无法获得解脱吗?”
“所谓解脱,便是解除羁绊,”玄奘道,“可若是执著太多,不肯放下,等于自己又给自己增加了羁绊,岂非南辕北辙?”
“正是如此,”如意声法师点头道,“老衲当年离开王宫的时候,始终不明白这个道理。当时,我在雪山上给自己筑了一座石屋,出门满目皆雪,不见一人,希望籍此来扑灭心中的烦恼之火,可是,很多年过去了,我却始终没有找到解脱的感觉。现在看来,我执著于这种寂静清寒和出世的体验,难道不是一种羁绊吗?”
“那么,大师何时明白这个道理的?”国王茫然问道。
“直到有一天,我读了龙树菩萨的书,”如意声法师道,“龙树菩萨说,涅槃与空是等同的,但不是要出离世间,而是大彻大悟后对世间进行返观而有的新体验,是对世间、对一切有情的关注。”
“这便是大乘菩萨的说法呀,”国王感慨地说道,“那么,涅槃究竟是如何界定的呢?”
几位法师沉吟不语,他们在想,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向国王讲清这个概念。
经过片刻的宁静后,玄奘答道:“涅槃是我们的理想归趣。涅槃有三德,即法身、般若和解脱。无感不应是为法身;无境不照称为般若;无累不尽谓之解脱。所以涅槃即是世间,出世便是入世。”
看到国王在认真倾听,玄奘接着说道:“大王须知,真正的涅槃是离言绝相的,任何界定无非都只是譬喻而已,如同指月的手指,不可执著。除此之外,时间带给人的认识无非是一些世俗的经验,这些经验都是虚妄的感受,真正的解脱便是明白这一切皆是虚妄。”
听到这里,国王默默点头,若有所思。
这国王看来悟性很高,玄奘便试着同他讲起了唯识:“由于有了虚妄的感受,人们才谈论时间、自我,以及诸般事物。这些可以言说的东西都是依赖于识而变生出来的。识总共只有三种,其一为能异熟的识,其二为能思量的识,其三为能明了区别对象的识。而含藏和异熟一切种子的是阿赖耶识。”
“这个本王知道,”迦毕拭王道,“在梵文中,‘阿赖耶’是储藏的意思。”
“大王说得极是,”玄奘道,“阿赖耶识常与意识活动及意识的对象之间的关联与接触、警觉或注意、感受、思想、意志等五种心的属性相对应,但并不因此产生爱憎之类的情感感受。它本身的品性是没有染污的,也不会先决地确定善恶,它只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接受前六识对它的影响——接受善的影响,形成善的种子;接受恶的影响,形成恶的种子。五种心的属性也是这样,它使潜在的意识变为现行的意识,又使现行的意识变为潜在的意识。”
“难道识都是不能思量的吗?”国王又问。
“能思量,”玄奘答道,“这样的识被称为末那识,它依仗阿赖耶识,并以其为意识活动的对象,思量是它的基本特征,这也是自我意识。”
“原来如此。”国王若有所思地点头道。
玄奘道:“四种烦恼总是伴随末那识,因而末那识是染的,会障碍善的意识的形成,但它除了产生自我意识外,并无其它的行为,所以它本身是不定的。四种烦恼与生俱来,生而有之,只有到了能像阿罗汉那样取得灭定的精神境界和彻底超脱世界时,它们才不存在……”
听了这些理论,国王甚是欢喜,并且立即想到要与众人分享。于是,他决定召开法会,云集众僧,请大唐高僧登上法座,为众僧讲说佛法。
这样的场面,是玄奘再熟悉不过的了,不同的是,这里的佛法本就炽盛,与会众僧有很多是各国各部之权威,因而不需要讲什么基础佛法,玄奘选择了近日常习的“八识”一说,侃侃而谈——
“人有八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识和阿赖耶识。前七识都有产生、发展、毁坏和灭亡的时候,只有第八阿赖耶识的‘我’,是吾人的真心本性,它可以随着我们流转五趣六道、轮回天上人间,是永恒不会消灭的。
“阿赖耶识就像念珠的线,把一颗颗的念珠串起来;把我们一期一期、一阶段一阶段的生命衔接起来。它是生命真正的主人,生命的业力流转,丝毫不差。
“阿赖耶识含藏并转化为一切存在的现象,以得成五重观法,最后的目的是完成解脱的过程,即由有漏而无漏,由染而净,转识成智。随修证者由浅至深的实践,而有层次渐高的四种智慧:成所作智,妙观察智,成就平等性智,大圆镜智。一旦证得大圆镜智,至此则入佛位了……”
与会众位法师,有学大乘的,有学声闻、缘觉的,其中很多人也算是各地著名的僧界领袖,他们互有门户之见,学不兼通,大小各别。对于这位东土法师的说法,很不以为然,纷纷提出疑义——
“法师所讲的佛法,一会儿声闻乘,一会儿缘觉乘,一会儿又是大众部菩萨乘,法门也各自不同,这样的修行有何用?又如何能使人信服?”一位老僧起身问道。
玄奘道:“三乘法门皆是世尊亲口所说的经典,怎能说没有用?”
“你这样混淆大小乘,声闻、缘觉,是为谤法!”那位老僧怒气冲冲地说道。
玄奘道:“经中有云,若有人说此法是,彼法非。如是说者,亦名谤法。”
老僧一愣,他知玄奘引用的是“圣言量”,心中不服,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得怒斥道:“照你这样说来,这诵经、持咒、念佛也可以同时修持了?”
“贫僧认为这并无不妥之处。”玄奘平静地答道。
“你这叫夹杂!”那老僧更怒,“同时间一次修很多种法,心肯定是无法专一的。”
“大师,佛经里从来就没有夹杂这种说法,”玄奘正色道,“只要依照经典来奉行,就没有问题。”
听了这话,众僧“嗡嗡”之声不绝,数人欲起来辩驳,一时间,法会变成了辩经大会,玄奘成了论主,各部纷纷向他发难置疑。
玄奘备谙众教,兼通大小乘,随人发问,应答如流,并且能针对各部的偏执之说,从各部自己的观点出发,娓娓道来。
如意生法师也开始提问:“法师是个行路人,理应明白,要到哪里去,当然是选择一条道路。难道还能这条路走走,那条路走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