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代皇父敬过了两轮酒,气定神闲观察众人。两两一桌的食案,依品阶高低分派。今天的筵席,但凡排得上号的官员都在场,宿家父子自然也在。宿寓今是大学士,位列内阁,和内阁宰辅同在一处。想必也不时留意上座的情况,太子目光调转过去时,他几乎立刻就察觉了,忙执起杯盏,向上一举。日后的丈人爹敬酒,太子笑着应承了。再调过视线瞧宿星海,他同枢密使同坐一桌,两个同样儒雅练达的人,谈笑间各有各的计较,却又丝毫不显冲突。一来一往暗藏的机锋,至多从眼尾那丝不经意的轻慢间悄悄滑过,太子旁观着,实在感觉很值得玩味。唉,想星河,就算眼里瞧着星海,也不能解渴。扭头看更漏,时辰还未到,这漫长的夜宴,且还有阵子熬。那头的星河呢,同众人吃完了席无事可做,坐在值房看文书。德全进进出出好几趟,每回都在嘟囔:&ldo;主子爷怎么还不回来,都什么时辰啦。&rdo;说的趟数多了,星河有些纳闷:&ldo;大总管怎么了?有要紧事儿回禀主子?&rdo;德全说不是,讪笑道:&ldo;这不是替宿大人着急嘛,原本约好了的,一同喝酒赏月亮。&rdo;冬至的日子,月亮都亏得不成样子了,哪里还有月可赏。星河把眼儿瞧他,觉得主仆俩一样满肚子猫儿腻。她笑了笑,&ldo;我不着急,先前同侍中在一块儿,还喝了好几杯呢。主子说晚间请我喝酒,也不过是应个景儿。&rdo;说着想起他和信王倒打一耙,说有人哭天抹泪非请他喝酒,就忍不住想撇嘴。德全却笑得暧昧,&ldo;那不的,主子是个有心人呐,要不怎么不叫上我,或者那位耗子爪也成啊,偏只请您独一个。可见您在怹心里啊,是这个‐‐&rdo;一面说,一面翘起了粗胖的大拇哥。要说厚爱,星河确实得了不少,太子很重情义,虽然欺负她也从来没落下,但得到的优恤,足可以和委屈相抵。只是她越发闹不清了,他以前不这样儿的,大多时候端着,让人觉得不好相与。近来可能是年纪渐长,自从上回同c黄睡了一回,固然什么事儿都没干,她的地位也直线上升,从猫儿狗儿一跃成人。他的态度开始发生转变,拿乔、使小性儿、从挤兑她发展到挤兑她的发小……反正这桩桩件件累积起来,她都快觉得不认识他了。大概就像信王对先皇后的祝祷那样,想娶媳妇儿了。他又是太子,平时抹不开面子,只有自己和他厮混的时间最久,他有点风吹糙动,头一个遭殃的就是她。德全还在念叨:&ldo;您瞧今儿夜里怎么安排,我把光天殿里的人都撤出去了,您二位在那儿喝酒,完了倒头就睡也没事儿,没人瞧见。&rdo;言罢挤眉弄眼,&ldo;宿大人,您要那个香不要?我这就叫人往炉子里投些个?&rdo;&ldo;那个香&rdo;,说的是合欢香,上回茵陈进幸时燃过。星河反正是脸皮厚的,这么多年被误会得一团漆黑,也不在意了。对德全的周到表示感谢之余,搪塞道:&ldo;大总管您还不知道吗,我和主子都老夫老妻了,那香使不上劲儿,还是留着,给以后的姑娘吧。&rdo;就是那么巧,每回她说完这种话,转头就打嘴。太子提溜着酒坛出现在门前,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什么味儿,青涩又羞怯地看了她一眼,&ldo;我回来了……&rdo;说罢转身,留了个缠绵的回眸,&ldo;还愣着?跟着走吧!&rdo;且醉金杯太子袍裾摇曳,走出东宫,一直带她上了角楼。角楼在东宫东北隅,连着长长的城墙,地势又高,上台阶的时候,只能借助远处戍守值夜的西瓜灯,高一脚低一脚,好几回险些摔倒。星河想喊他,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觉得很扫脸,没好意思开口。只是奇怪,今天他竟然没有趁机调侃她,大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过会儿上了角楼,坐下之后,天知道他又要怎么取笑他。一路迎风而上,高处风大,夜半的时候刮得人脸皮发麻。太子问她冷不冷,连头都没回一下。星河握了握冻僵的指尖,说不冷,&ldo;主子您冷吗?&rdo;怎么会冷呢,心里的火烧得旺,都快把人点着了。太子爷自大宴将近尾声一直到现在,想了很多。果子熟了要落,人大了要娶媳妇儿,有些东西要穿透皮囊喷涌而出,是人力所不能控制的。独上角楼未免孤单,两个人就好多了。虽然天寒地冻,但细品品,这是太子爷活了二十二年,头一遭儿带着姑娘做诗情画意的事。不知星河被感动没有,反正自己都快感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