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振承直着身子坐在巴掌大的小圆凳上,&ldo;结交实不敢当,就像一个下人做某大爷的跟班,看起来形影不离,下人永远是下人,尊贱秩序仍然泾渭分明。末商确实多跑过几趟唐关宪下榻的北园,仅一名卑贱的跑腿人而已,送送釉彩颜料,递递素色瓷胎。&rdo;
潘振承说着,悄悄打量新任关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浓不淡的两道眉宇,既无神采,也不见得呆滞,是那种若无深交,很容易让人淡忘尊容的人。穿布衣走在街上,没人会觉得他是令人仰视的二品朝廷命官,像个惨淡经营的小商,也像个在衙门伏案操劳的小书胥。但他毕竟是权倾一方,掌握行商命运的关宪大人,不窄不宽的脸膛隐隐透出凛威。潘振承说完话,微微低下头,脑海里映现出与前关宪唐翁在一块无拘无束的日子。
李永标从座位上站起来,在潘振承面前走动,&ldo;你是个下人,一个跑腿人,你如何解释这个?&rdo;李永标又呶呶嘴,一个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拿一片破瓷片亮给潘振承看,瓷片画的是米歇夫人艾丽的广彩肖像。
潘振承猜想他是关宪的师爷,在心里寻思如何回答,&ldo;这是唐老砸碎的广彩瓷,唐老最后将精品广彩贡给了皇上,听唐老说,皇上十分喜欢。&rdo;
李永标对这样的回答很不满意:&ldo;本关现在方知,俊公为何会被你玩得团团转?&rdo;李永标从吴尔韶手中接过瓷片,提高嗓门大声说道:&ldo;这个夷妖,把俊公的从一品顶戴摘了!&rdo;吧嗒一响,李永标把瓷片摔地上,竟没再摔裂,瓷片打了几个滚,又滑回到李永标脚下。
潘振承曾听说,李永标称唐翁为老师。问题是,唐翁并不惋惜粤海关监督的位置,他听说能回景德镇,高兴还来不及。潘振承一时闹不清李关宪的意图,悄悄抬头看他一眼,李永标已坐回到红木椅子上,脸孔拉得老长,抿了抿淡青色的嘴唇:&ldo;吴师爷,你来问他。&rdo;
吴尔韶问道:&ldo;潘振承,不是你穿针引线,怂恿唆使,堂堂大清国首榷监督大人,会屈尊降贵认这个夷妖为干女?&rdo;
李永标到广州的当晚,潘振承请唐英与范瑞农到省河食舫宵夜。唐翁意识到他犯了大错,深为后悔,学画就学画,干吗要认艾丽做干女?三人统一口径,所谓户部认夷妇为干女,乃夷妇艾丽一厢情愿,唐户部没有认可。而十三行夷人以讹传讹,致使流言不胫而走。
潘振承正色说道:&ldo;吴师爷,唐翁是何等高贵的人,怎么可能认夷妖为干女?你是谋士,不会像别的没长脑的人那样,不加思考就轻信谣传吧?&rdo;
潘振承说得吴尔韶脸一阵青,一阵白。沉默片刻,吴尔韶厉声问道:&ldo;认干女虽没人看到,那么纵夷这不假吧?每日天大亮后,和日头未下山前,夷鬼夷妇竟然在光天化日下淫荡猥亵。你难道说没有纵夷?&rdo;
潘振承从容不迫道:&ldo;末商位卑言轻,说话在夷商面前根本不管用。&rdo;
&ldo;你的意思是海关说话管用,夷人言听令从?&rdo;吴尔韶抓住潘振承说话的漏洞,心想你休想推卸责任。
潘振承镇静道:&ldo;吴师爷,听你的意思,是末商唆使海关纵夷?末商实话实说,海关确实过问了此事,唐关宪听关胥说十三行的夷妇都跑到外面来了,叫末商做个跑腿人去打听怎回事。外面什么样的传说都有,叫人难辨真伪。其中有一种传言惹得唐关宪非常恼火,说是关宪大人在夷馆张贴关令弛夷妇禁。唐关宪发誓追查造谣惑众的魁首,还没查出结果,唐翁连关宪都做不成了。&rdo;
吴尔韶恼怒道:&ldo;潘振承,本吏说一句,你说十句也不止,却没一句说到究竟谁该负责。&rdo;
潘振承愣愣地看着吴尔韶:&ldo;吴师爷,末商没听懂你的意思。&rdo;
&ldo;没有懂,本师爷现在让你懂。来人!&rdo;吴尔韶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外面冲进几个拿水火棍的关丁。吴尔韶声色俱厉道:&ldo;潘振承,本师爷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共见夷妖亲过唐翁几次?是亲脸,还是亲额头、亲手背?你当时在场,为何不制止?&rdo;
&ldo;吴师爷,未商一次也没看到,你要末商如何制止?&rdo;
吴尔韶猛拍桌子:&ldo;你还会狡辩?我看你屁股发痒欠揍!&rdo;
&ldo;唐大人没有的事,末商瞎咬虽然可以免受杖责,却会败坏唐大人的名誉。吴师爷是明白人,不会有意让唐大人臭不可闻吧?&rdo;
潘振承这番话呛得吴尔韶哑口无言,像斗鸡似的伸长脖子盯着潘振承。拿水火棍的关丁愣在一旁,等师爷下令。
&ldo;算了,姑且饶他一回。&rdo;李永标朝关丁摆摆手,冷冷地看潘振承一眼,慢条斯理道:&ldo;潘振承,看唐翁的面子,本关不追究你以住的责任。朝廷赋予你们接待夷商贸易的权利,也赋予你们防夷的责任,以后尔等行商要为海关多担待。&rdo;
吴尔韶指着角落的广彩颜料和白瓷胎:&ldo;东翁,这些东西怎办?&rdo;
李永标道:&ldo;这是潘振承的,你应该同他商量,他不要的话,你叫人学俊公的样砸掉!&rdo;
这哪是商量的口气,分明在羞辱人。潘振承忍气吞声,赔着笑脸婉转道:&ldo;晚生把这些东西送给唐关宪,就不属于晚生的,晚生不敢拿主意。&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