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瑕轻笑,少不得要替师父正名:“他用的直钩。”“哦,这样么,那我倒没留意。”赵潋满不在乎,“臭老头真把自己当姜太公了,可朝中哪有什么文王。”赵潋的筷子在空中夹了两下,清脆相击,要是在旁人面前是很没礼貌的,但自幼时起,他们一道同桌吃饭的机会并不少,她向来如此没大没小的,赵潋放下筷子,取了汤匙,舀了几勺翡翠汤给君瑕,“还是这个好,我家的白兔最爱吃。”君瑕道:“莞莞记错了,爱吃的是灰兔。”赵潋当然没记错,她就是试探试探,果然,少年时在汴梁的一切,他都事无巨细记得一清二楚。旧事尘欢,譬如一梦。她也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惘然。她记得师父说过,越是高明的易容术,越是要以伤害己身作为代价。就像上回君瑕给赵清的易容皮,只是一面经过特殊处理的猪皮,然敷在脸上久了,毒素亦会渗入肌肤,让皮肤暗黄无光,蚕食肌理,中毒者少年时便可形似耄耋老者。君瑕与谢珺的面貌全不相似,谢珺是张扬跋扈的美,先声夺人,器宇不凡,君瑕更多是含蓄内敛,棱角轮廓虽不太锋利,但也突出有致,一个似峥嵘群玉之山,一个如微澜百尺之水,全然不同。然要经过这般的改变,摧毁身体的程度远非赵潋所能估量。就像销骨毒发之时疼得近乎失去知觉那般……所以销骨之毒,才是致使他面目尽改的症结所在?赵潋想得出神,筷子插在白米饭里乱捣,君瑕也无心用膳,伸手在赵潋眼前一晃,她悠悠回神,清咳一声,“用饭罢,你吃着,我先走了,等会回来。”她撂下碗筷急匆匆地便走到了外间,葛太医正好在宫中为小皇帝号脉,每逢朔望,小皇帝的身子骨都要经由三名太医之手来确认平安,赵潋将葛太医传到御花园,在一面缀满葡萄藤的花架下,开门见山。“上回你们说的销骨之毒,可有什么遗漏了不曾向我说的?”葛太医联想到前不久在行宫发生之事,愣愣着上下一串联,登时一拍脑门儿,“对对对,公主,老朽记性不大好,忘同公主说了,那销骨之毒只有种在少年人身上,才能让人易容换貌。当年谢公子正是中了此毒,如今才变成这副模样的。”马后炮啊马后炮!赵潋气极反笑,差点将这老头儿一指头点在这儿,教他晒半天太阳!要是那日就说清楚了,她不至于被君瑕那厮骗到今日。葛太医委屈,“公主,本来老王是要同你说的,但你那夜走得太快了,压根没听我俩说完……”“闭嘴!”赵潋怒极,“要不是姓王的瞎说什么‘大限将至’,我至于心急如焚!”葛太医抿了抿嘴,心说,这可不是什么瞎说。谢公子今年二十又三,撑死了再多活一年罢了,说不准明儿就……但他观公主脸色,识趣儿地觉着这话还是烂在肚里方能活得长久。公主面色红润,晕红的脸蛋藏着股若隐若无的内媚,葛太医的职业病一发作,忍不住思忖一二,便知昨晚闹得不轻,纵然是花白头发,也不禁将脸色一红,切切叮嘱了一声儿:“公主日后当疼惜些谢公子,切莫再……放纵了。”赵潋正想着销骨之毒是个什么天下奇毒,猛不丁被葛老这么一叮嘱,没回过神:“何意啊。”葛太医冷汗涔涔,挥袖擦汗,以过来人的心态问了一声:“昨晚谢公子……唔……”赵潋皱眉,说来不怕害羞,她只担忧君瑕的身体有何不妥,信口回道:“五次。怎么了?”“……”葛太医长抽了口气,“公主和谢公子都是正当年华,情意正笃,有些事,老朽本不该多言,倘若谢公子身体无碍,老朽这话断然不会说的,只是,那销骨之毒侵损皮肉骨头,不是一日两日了,这毒发作起来要命,公主切不可让他太劳累。”葛太医是一番好心,虽说得赵潋脸颊微红,她还是听进去了,“知道了。”话是如此说来,可漫漫长夜里在床帏之中,对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这叫她如何把持得住?她心疼君瑕了,谁个来心疼深闺寂寞的她?赵潋心觉不平,哀哀地叹息良久,便捂了一把红脸,转身疾步朝长坤宫而去。一贯勤于政事,焚膏继晷不辍的太后,今日到了午时,竟仍卧于床帘之内,凤榻之上。赵潋蹑手蹑脚地走了近,邵培德虽看见了,却并不吱声儿,并支走了长坤宫一应人等。赵潋轻轻拽开母后的被角,喊了一声,太后凤目阖着,似陷入了酣眠。赵潋愈发惊奇地皱了皱眉头,心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岂料正待从床上爬下来时,无意之间撞见太后藏在被褥里手心攥着的一截紫袍,那袍子上的蛟龙纹眼熟得很。她不动声色地凑近来,将流紫的衣袍扯出一截,好奇地打量着——这袖口绣着的蛟龙,不像是父皇平日里穿的五爪飞龙,倒像是……一念闯入,赵潋脑中霹雳一声,震惊地松开手。一抓一松之下,太后被折腾醒了,她近来头疼病厉害,上了妆粉也盖不住苍白的脸色,迷迷蒙蒙地看了赵潋一眼,有一二分惊讶,继而有气无力地道:“原来是莞莞,怎的邵培德不长眼,又将你放进来了。”以往赵潋使坏,都买通了邵培德,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到太后身后,一出声吓她一跳。赵潋咬着嘴唇,眼眶猩红,从最初的震惊后,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太后。洞悉了她一切秘密之后,赵潋恨难再撒娇弄痴,钻进她的怀里唤“母后”,她低声道:“母后,和皇叔是什么干系。”怎么会这样?皇叔不是死在母后刀下么?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太后肃清朝堂有功,为大周除去了肉中之刺,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到现在还在大街小巷传扬。赵潋红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件衣袍。幼年时尚有几分记忆,当年,摄政王便是穿着这身衣裳,轻薄她的母后的。太后躺在枕上,鬓已星星,黑白相间的长发牵牵缠缠的,她阖上双眼,笑了一声。“莞莞,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来,母后今日告诉你,我和你皇叔的关系。”太后望向里侧,在赵潋怔忪之际,取出了一支凤头钗,钗分双股,是定情之物。她藏在锦盒里,阖上了木椟,交到赵潋手中,赵潋正诧异接过来,忽听得太后说道:“这便是赵蛟送给我的定情之物。”赵潋手一松,锦盒跌落在榻上。太后并未伸手拾起,她疲惫地躺在枕上,直直地望着帐顶,将封存已久的往事娓娓道来:“我和赵蛟相识甚早,那时我是一个六百石小官之女,他也只是一个闲散王爷,我们一见如故,互相喜欢,他也曾向我父亲提亲,我父亲虽没有立时应允,但那时已心里有数,将来大概是要将我嫁他的。他陪我到姻缘庙,我求了姻缘,向佛祖求祷,愿生生世世都与他结为夫妇,恩爱白头。”可既是如此恩爱,最后又怎会没有相守?赵潋满心疑窦。太后闭了眼睛,往事让她痛苦不堪、疲惫不堪,“那时边关战事告急,朝中无能将,皇上派遣赵蛟去应敌。那时我和他的婚事已订下了日子,他这一去遥遥无期。我便劝告他,让他晚走几日,教大司马带着人率军抵御,只要七日,七日就好。但……赵蛟为了不失宠于皇上,拒绝了我,他还是走了。那时我便知,皇上虽已立储君,但对太子并不满意,赵蛟亦有心争夺皇位,是以他决不能耽搁一下。其实倘若那时候他依着诺言,及时赶回来了,与我成亲,我自然不会怪他,可错就错在天意弄人。“当年的太子,如今的先帝陛下,只因在姻缘庙见了我一眼,竟派人暗中迷晕了我,拖我到树林里,玷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