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霞瞪大眼,闫三两道:“霞霞,我跟小久亲,所以他唤我爹爹。”
倒霉园子再看穆临简两眼,恶向胆边生,溜脚跑去景霞膝下,又道:“娘亲娘亲,我只要小婶一个。漂亮女人我见多了,没人比得过小婶,你帮我跟她提亲,她跟了我,保准吃香喝辣。”
景霞还未答话,但闻“嗒”一声,穆临简将茶水一放,笑道:“你眼光不错,就是动作慢了点。”说着,他忽地伸过手,将我往他怀里一揽,又笑:“最漂亮女人给我做娘子了,你再物色物色去找第二漂亮。”
穆临简语气本是半开玩笑。岂料这话入了倒霉园子耳里,竟被当了真。
园子面色一阵白似一阵,跳着脚就立在椅子上大叫:“可你对小婶不好!小婶当年那么劝你,你偏不听,偏要去做那个副将军,打仗有什么好?!若不是你,小婶也不会死,镇里那么多人也不会死!”
此言一出,屋中忽地静了下来。穆临简揽在我身侧手僵住,慢慢松开来。
须臾,屋角烛火突然爆了一声。
景霞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拉拽着倒霉园子,一边朝我赔笑道:“这孩子一激动就容易胡说,小眉儿别介意啊别介意啊。”语毕,她赶忙将倒霉园子抱出屋去。
屋内气氛仍旧尴尬,闫三两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穆临简,筷子一放勉强笑道:“我去看看霞霞跟小久。”起身走了两步,他又添了句:“小久这孩子爱说胡话,你、你们都别往心里去啊。”
我将思绪在心底理了又理,自是明白了几分因由。待我再抬头去瞧穆临简时,却见他脸色惨白早没了血色,唇角有些发抖。
我心中一沉,忙拾了个空碗舀了汤递给他,笑道:“你也是,偏生要跟个小孩子计较。日后你多让着他点,我总是跟着你,向着你。”
穆临简神色一滞,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我。他目色有些涣散,须臾间,又望了望我端在手里汤,勉力笑了笑。
可他没有将汤碗接过,叹了一声,独自出了屋。
本来热闹房间寂静下来。茫然间,我只好望着洛姥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洛姥姥依旧笑着,拾起筷子,兀自道:“都走了?都走了我自个儿吃。”顿了顿,她又回头看我一眼,“去瞧瞧他吧,这些年他也过得不好,心里愧疚得很,总不敢回这个家。”
夜里寂静,月色中天。前几天,穆临简还略微兴奋地与我说,六月六见姑姑,我想他定也没料到,回家乡第一天,会是这样一个不欢而散结果。
景霞带着小久回屋歇着了。
院子不大,柳影扶疏。穆临简倚在一棵枯木旁。枯木前有流水淙淙。
我在原地顿了顿,上前一步唤了声:“临简。”
穆临简身形动了动,抬起头来。夜色太迷蒙,我瞧不清他神色。但我晓得他有些难过。
我又走近了几步,抿了抿,终是唤道:“景枫。”
穆临简浑身忽地一僵,慢慢直起身,愣然将我看着。
我讪讪道:“今、今日在柳遇姐姐坟前,你我……我瞧见墓碑下小字了。写是‘夫君景枫’。何况三两哥今天喊你,也喊漏了嘴。”停了一下,我又补充道:“其实没关系,你是穆临简也好,是景枫也好,对我来说,都没关系。”
夜风凄莽,穆临简苦笑了一声:“不问我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不问了。”想了一下,我又说,“其实不是我不想问,你晓得,我就是个八卦性子。只是我怕问了以后,万一发生什么变数怎么办。等、等日后我们辞了官,成了亲,你别忘了告诉我。”
穆临简沉默了看了我一阵,忽地走近两步将我拥入怀中:“对不起。”他将脸埋在我脖颈间:“当年……我也不想,我也没料到会变成那个样子。本来你……本来小遇,小遇也劝我,让我守住家乡,守住亲人就好。可我偏不,瞒着她,投诚窝阔……”
我有些无措,只伸手慢慢地抚着他背脊,竭力安慰道:“嗯,五年前北荒一战,我常常听莫子谦提起。他说,若不是当年景枫将军假意投诚了窝阔,那战争也不可能那么快结束,毕竟窝阔兵力比我们强那么多……”
“不是!”穆临简哑然道,“窝阔兵力虽比我们强,但他们跋涉来到北荒,很快会断水断粮。我若、我若能稳住性子,与他们再周旋些时日,待莫老将军援军一到,北荒、北荒将士,百姓,都不至于牺牲了……眉儿,你没瞧见那时北荒,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都是我错,是我急功近利,是我好大喜功,想要凭着一己功勋挤进朝堂,想要……”
他声音低了下去,夜风盘旋声却益发清晰。
我不知该如何劝他。因为我知道,假如因为一个错误决定,而葬送掉无数条性命包括自己最爱人。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那份悔意都是不会消弭。
可现在,我眼前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一品师,亦非那个果断睿智穆临简。
回忆里边缘地带被触及,无论何人都会惊慌失措。
我慢慢道:“我不懂行军谋略,但我晓得战场上瞬息万变,有时候,你以为最好决定,下一刻便变成一招死棋。有时候,你以为是退无可退了,下一刻却又能枯木逢春。无论当年你做出什么决定,可是起码,你结束了战争。若你觉得自己错了,或者,别人都不相信你,那我景眉,总还跟你站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