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一晃就过了正午,起居舍人一路小跑过来时整个人都湿淋淋的。前去接迎的常福“啧”一声,抬手就照小内侍脑袋抽:
“怎么着?没见吕舍人挨着热呢,巾帕呢凉茶呢?不赶紧伺候着拾掇清爽了预备着见驾呐?”回头内侍监又是对着来客打恭,面上似笑非笑着,顺手将今日朝会注疏接过,又抢了伞来一手来打着:“呀真是,这么老热的天,辛苦吕舍人一天天地跑着。原也不用这样急……老奴猜猜,是今儿那头又闹起来,声势不小罢?”也不用起居舍人接话,他点头就说自个都懂,“所以说这不是得请吕舍人稍稍,等会儿了陛下准保要亲传。看这么个折子能看出什么门道呀,写下来的字儿都太体面,陛下听了不过瘾的。”再招呼小内侍,就是得照顾着午饭换洗一并安排了,“这天也是,都七月里要出伏了还这么凶,才下过雨竟像一点用没有!令尊守灵尽孝,一切可安好?昨儿陛下还叮嘱着要送了消暑的方子去。诶呀这舒国公一走,连带着尚书令呀中书令都要去尽孝,连个京兆尹呢,都得暂时委了旁人。难做呀,谁说不是呢?”
起居舍人吕少赟往来辟雍与宣议殿奉送每日朝政纪要并非一日两日,从来都是文字送达人转头就走的事儿,难得内侍监挽留还肯和他多照应几句。吕尝这读书读傻了的小儿子眼瞧着就要把自个也当了心腹,问出些:“陛下圣体安康否?”或者更坏些:“陛下何日还朝?”一类要命的话来,常福掐时间就把手边小内侍推出去,撵着人上跨院吃饭沐浴去。呀要不是陛下昨儿个念起来吕尝,今儿个又少不了让吕少赟回话,还要他这内侍监出门来晒着太阳多费这口舌提醒前因后果?别说,也就站这么片刻,那脑门脖颈都得闷几层汗。上了殿先要找个冰缸喘两口气,由徒弟扇着扇、快速将奏疏翻过一遍,常福这肚子也得叽里咕噜地叫,私底下也得嘀咕陛下究竟捱到何日才肯回銮。麻烦呀,这人远避辟雍,耳朵却要在兴明宫扎根:不止一个宣议殿呢,东西各宫,太后寝殿,甚至朝中众卿后宅——一应大事小情,就没有他不随时讨要的。最开始自己边批边看,后来让常福逐字逐句照着念,没几天又让内侍监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可怜一个内侍监,硬生生是干成了三公九卿:又要做宰相御批国家大事,又要做帝师辟雍讲学;三伏天掉了五斤秤,头发都要开始冒白。就这,还得装个喜气洋洋恭敬等着,直到皇帝懒声叫进:
嗬,瞧帐内人俩小姑娘还害羞哩,是仓皇捡了衣裳,不复袒胸露乳之态。到底初次伴驾,人也青涩。常福就退几步等着,其后还得接旨恭喜左手边孟采女晋升宝林,又传话侍御医到了是否让一并看看右手边黄宝林才说双唇泛白气乏体虚之症?如此折腾过好一番,皇帝也没说屏退后宫妇人,就放任孟宝林坐倒一边受宠若惊哭哭啼啼着,自己呷口茶来先问到吕少赟,就此多说了几句。“吕尝教书育人那本事……”他接着大叹其气,“说好罢,教出个秦秉方死性不改,就惦记他左卫一亩三分地横冲直撞毫无章法……”
“吕舍人忠心。”常福接话。
“可惜身无长物,也就只能做个起居舍人练练笔头了。”皇帝面上这么说,常福却知道他心底不定有多可乐。世家么,如今就看出来了,外强中干,不堪一击。“竟元五贤”至今凋敝只余太尉朱戊豫,还净养出些庸俗无能的草包儿郎。昨儿个午后,柳仲德为自己儿子上殿哭诉陈情时常福就已经瞧御座上那笑意有些忍不住了。吏部尚书的儿子同怀化大将军的儿子光天化日斗殴进了京兆府,说去哪里都是笑话一桩。也得是皇帝知人善用,趁此机会反对柳仲德加官进爵:范异守孝后空余的京兆尹一职许他暂时领着,自己儿子的腌臜事,这回尽可徇私枉法了——可如此一来,岂不更让同僚七窍生烟?
“有人借题发挥。”皇帝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周庵。”前京兆尹,眼下同御史台斗得最狠的,舍他其谁?常福这就要将吕舍人所述一一道来,皇帝只挥挥手,回身搂了啜泣不休的孟宝林起身,轻声细语问她这些弯弯绕有谁会爱听。“只说柳仲德,昨日交代他的事,已经上手了?”
“京城近来治安不好,流氓闹事,把柳王两家的公子无意卷入,哪有什么私仇。”常福模仿柳仲德口吻,端的公正无私,“京城为什么治安不好?诶呀这才是重点么。几十处土窑馆子——一并都关了门了!所谓卑劣之徒原本还有个泄火的所在,这会儿连赌都不让赌,上什么秦楼楚馆也没那个资本,不是成日地游手好闲打架斗狠么?”言罢清清嗓子,收起刻意捏出的小人声线,常福说京兆尹此言也非虚,“昨日走马上任查了京兆府近来案牍,有实例有数据,确乎案发率高攀,超了去年七月三成。光说夏日燥热人心浮动就站不住脚。”
“哥哥怎么反应?”皇帝推了孟宝林入帐,好似只在乎这个。常福有幸,自己恰巧向旁撇脸一避,没让主子看见了面上一瞬掠过的不忍与唏嘘:
“荣王殿下喉疾尚未好全,奴才特意问了,说是一言不发、比昨日还没精神些。”
孟宝林又哭起来,他已经不太站得住脚,索性先将黄宝林送出门去,回头再站远些说话,“倒也毋需他亲自来辩。周御史道今年年岁好,外乡外邦的商客流民都多些。堂堂长安皇城,怎容他偷鸡摸狗之辈惹是生非,借此机会一网打尽就是。”自然这个“惹是生非”者,指桑骂槐说的还是柳闻。人柳仲德哪里听不出来,当即就闹开了。刚才不是说有实证么?今早拿出来在宣议殿讲的就是新案子,七月十三,以子弑父,血腥异常,照此说来的确需要枭首示众、明正典刑。“他这时机找的不错。”皇帝喘气道,去了衣裳又从帐子里站起来走一走散凉,“——是说李木棠亲姨父那事……倒是奇怪,朕听来……怎么竟像是、周庵在给柳仲德铺路,顺理成章这话头就递到嘴边——难说,或许京兆府仍有他这上任京兆尹的人手,你闲来查查看。”
常福上前奉一杯茶,点头称是:“周御史惯爱落井下石,谁落难都得掺两脚。柳吏部说到陇安县主身上,也确实是周御史先提起来‘陇安县主身体不便有亲事典军护着,难道也和自己表兄沆瀣一气么?’”
“说来也巧,正是七月十三日案发前一个时辰,己时一刻长宁坊星平街三号福门卤鹅铺子前,苦主之妻、凶手之母王兰春拦下了自宫中归家的陇安县主车轿,请县主帮其寻找烂赌的孩儿。幸有亲事典军荆风一旁随行,当即在王春兰引领下前往永庆巷找了五家赌馆将儿子带离——顺带一提,这五家赌馆当夜晚些时候便被京兆府查封,据悉,应当是荣王殿下,雷厉风行。”
柳仲德毕竟有备而来,且并非单打独斗。城门郎疑似就要为荆典军喊冤。道是当日晚些时候荆典军持节巡检城西门,还在发现城外起火之后更换了当值监门卫,可见其一丝不苟。虽说荣王对利用邹福贼喊捉贼之举大做文章有所防备,不用请上仵作法曹就能将尸检及现场井井有条简明道来,沉着冷静甚至反将柳仲德是何用心;但当对面再提到渭门庄一起没头没脑的火灾、以及与之紧密相连的另一桩命案……皇帝甚至得传来吕少赟,命其一五一十将现场所有形状尤其他好哥哥的神色言辞一一照实说、不、还原演出来。起居舍人没做过一天说书先生,格外卖力,未免夸张。皇帝只看了一眼就叫停——何用瞧旁人挤眉弄眼以示震惊,他知道自己哥哥必定八风不动,沉默一如古井。抢过起居注随意一翻,简直连他也想冲上宣议殿去怒斥柳仲德信口开河、群臣苦苦相逼!不乏有好事者扯出三月里夜闯县衙之“旧罪”;同为亲事典军,更有人怀疑魏奏操演左卫之用心;数十页之前哥哥问及军器监石火枪进展至今全无下文,司农寺所提今夏酷热干旱之事至此也再乏人问津;中书令喝令群臣收效甚微;刑部尚书另有高见也被柳仲德几句驳回。仅仅白纸黑字,皇帝当下竟是血脉贲张,恨不得一拍桌案就要唯罪魁祸首试问。可等等,不正是他自己,昨日在此向柳仲德秘密传旨,默许他今日折辱兄长,哪怕将其逼上绝路么?
“京兆尹能有此思虑,乃是忠贞之士,不复陛下所托。”当是时,终于荣王抚掌淡笑,刹时冷静满殿风波。吕少赟后来说他那声古怪,嘶哑着的像什么动物,落入陷阱挣扎着喊冤,如今回想起来都冷颤频频。彼时殿上更多的是有人理亏心虚,连周庵都不合时宜地轻笑一声,使整个宣议殿越发万籁俱寂,“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京兆府自周御史、至范平公,及到柳吏部,几易其将,有尸位素餐者,有得过且过处,自当治理。只是,恐劳烦柳吏部辛劳。”转向柳仲德,不急不徐,他已经是作为监国并京兆牧,在此发号施令,“平民百姓惹是生非,固然不可轻纵。若有官官相护,更当以儆效尤。柳吏部曾为御史大夫,自知其中厉害。相信柳吏部刚正不阿,旬月之内必有所获。”
“他接着说到……”常福已经记起来,“十道采访使将要抵京。荣王,是还惦记要清肃官场,重整考功诸事……”
当下这可不就给他抓到机会。还让人柳仲德自个牵头去得罪人呢。“山南西道采访使怀化大将军所诉地方献女入京——柳吏部不妨以此为始。”继而话锋一转,此事好像就揭过。哪怕喉头出血难以为继,他却是连歇下来润口茶都等不及,忙着要给自己重新确立威信。用的是七月十三日晚来见皇帝求得的圣旨,也难为他还能忍到今日。“也算是就着渭门庄失火,左卫无人统领,正好就说起练兵用兵之新规。”常福此前已经看过起居注,对此计颇为认可,“当殿宣读圣旨,命陈偳悉为兵部尚书。原兵部尚书致仕归乡——人选也是不错。卫国公故友,又是吕公同窗,泰成十年的状元,文臣治武,两相合宜。”
“虽为圣旨,却好似他亲口任免。”皇帝坐下来,自己气过了终究要用口茶,“连同十六卫调度也受他一手操控。谁人不噤若寒蝉?柳仲德到底不堪……”
“柳吏部忠心呢。”常福道,“至此关头更加光明磊落,就请荣王以身作则……”
他继而却停顿。吕少赟也将头低下,恨不能立刻遁走。皇帝抬眉间已觉有意,挥手许得孟宝林离开,自己竟不可置信:“他同意——竟然愿将荆风拱手相让?”
“柳吏部说,原不用荣王大义灭亲。”常福喉头一动,“起居注记载。柳吏部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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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金吾卫,已经在荣王府。”柳仲德轻笑,“既然荆典军和荣王殿下一样光明磊落,想必也不会抗拒京兆府正常查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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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风至今仍记得七月十三那个晚上,狂风暴雨,却使人心潮澎湃。从文雀的退避、药庄的谣言,到而今张祺裕的提点:所有困境,有了同一个答案:
我,有了孩子。
我孩子的母亲,已成为凶手。
当空落着雨,脚下流水淙淙。远处似乎虫鸟成趣,死去的卢正前……?谁还多余在意。总是这人间叮铃咣啷,眉开眼笑,忽而竟丰富,使人不由得自豪……他离开薛家茶馆,走过几条街巷。恍惚中似乎遭这个挤过肩膀,又挨那个绊了双脚。空荡长街曾经拥挤,少雨的酷暑向来鲜活。几乎触手可及:衙门供职的丈夫唉声叹气;交班偷闲的伙夫正揉皱面皮。孩子在窗头高叫,打闹的丫鬟撞破了窗棂……那么多鱼龙混杂的气息,卷土走尘向前涌去。他荆风——前亲事典军,不再做典军老爷的——岂非正是其中之一?
所以扬首向上,雨落得正欢。衣衫湿重了,抬脚趟过是水花。似乎骤然间自远古跌打练武的不堪追忆背后,竟缓慢浮现出天然本真的、纯属于孩童无理的一番乐趣。见鬼了,难道在泥浆打滚,在雨里打转不值得酣畅淋漓、朗笑三声吗?左右!行人!收起这惊异眼神!谁儿时没个胡闹时候?是你们将过往的自己厌弃!荆风可大为不同,他要抓紧习练,为自己将降生人间的儿子……将此志保留!就在雨水中冲刷洗脱所有凡尘负累:赤条条的,谁不是一无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