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地注视林露行时,心脏宛若被攥在别人手里的致命感觉,让江落毛骨悚然,她从没有过这样近乎窒息的时刻,不知道竟是如此危险,命悬一线。半个月间,她拼命逃避这一切,宛如灾难到来之前动物的本能,尽管有时候忍不住课间跑到林露行班上去找她,尽量保持正常的说话语气和她交流,但江落吃午饭和晚饭都不跟林露行在一起了,周末更是一次都没有约过林露行。
在这之前,江落和林露行总是形影不离的,上课下课,中午吃饭,下午回家,她们一直在一起。林露行是住读生,晚自习后江落总要把林露行先送回宿舍,送到室友手里,自己再回家,周末还要送她去车站。这在过去并没什么,毕竟宿舍就那么点路,车站也不远,可以和林露行多相处一会总是好的。但江落近来也觉得很不对劲了,为什么不能是林露行先送她回家,自己再回宿舍呢?她一想到这里,就益发觉得自己是一厢情愿,她对友情的付出远远多于林露行的,她的心里失去了平衡。
疏远林露行之后,江落渐渐开始和同班同学一起玩耍,和她们约着去吃饭,去书店,她在她们之间寻找着可以替代林露行的、安全的人。她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活泼、受欢迎、有着一群朋友的,女孩子们很快就喜欢她,再度接纳了她。这其中又以杜娜莎为最,杜娜莎是和她第一个熟起来,并且也表现得最喜欢江落的那一个。正因如此,在杜娜莎的目光下和林露行联系,让江落生出几分愧疚。
可是,杜娜莎高压的注视又让江落的心里隐隐约约的浮现出一点兴奋的快乐。有什么好隐瞒的呢?谁都知道她过去和林露行关系要好,以后也会要好的,如果林露行开口要求,她就会立刻抛弃身边的所有朋友,回到林露行身边去,她很清楚她的这种冲动无法遏制。杜娜莎一定也知道,江落对于林露行来说有着特殊意义。让全班‐‐全年级都知道好了,这个漂亮的、吸引人的林露行最在乎我,江落忘我地想道:她需要我,她在找我。
她和杜娜莎走上大学里的一条静谧的林荫道,头顶被发黄的梧桐树冠所遮翳。太阳从树叶的缝隙之间丝丝缕缕地垂下来,如佛前的经幡似的垂在她们周身。江落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常常想象自己是平安时代的贵族,站在黄金的道场中央。
在朝右边拐,进入教职工宿舍区之前,江落终于再次收到了消息提示。她这才第一次肯定地确认林露行在乎她,江落一直以为林露行不会在意任何人,也许正因如此,她多少有些低估了事态的发展,完全没有想到林露行会采取口头询问以外的行动,而林露行一旦行动起来,又是很惊人的。
&ldo;我去你们班找你了,没找到。她们说你今天中午和杜娜莎一起回家了。&rdo;
在阳光底下,显示屏的光芒相当黯淡,清晰地映出江落的倒影,那行字也又暗又小,似乎故意不愿让人看清。江落猛地停住脚步,险些摔倒在地,身后的杜娜莎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在她身上。
&ldo;不好意思!&rdo;两人同时说。江落神经质地笑了。
&ldo;是我太不心不在焉了,对不起。&rdo;她说,声音由于紧张,居然变得有些尖细,她想自己这样的声音一定是很讨厌的。
&ldo;怎么了?&rdo;杜娜莎轻声问,眼睛看着她手里的手机。
&ldo;没什么。&rdo;江落急忙把手机揣进荷包。&ldo;咱们走吧。&rdo;
有一瞬间,也只在那么一瞬间,她想过要丢下杜娜莎,拼命地跑,跑回去,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跑到教室里找林露行,然后两人重归于好。但这个想法从闪现的一刻起就注定是不能实施的,她不能为了林露行莫名其妙地丢下杜娜莎,尤其是在林露行展现了对她的重视以后。江落深吸一口气,反而逐渐镇定下来。她原谅了林露行,林露行给她留下的不快和焦虑消失无踪了。她又有了自欺欺人的动力。林露行有很多追求者,林露行可以和任何人谈恋爱,任何人都愿意和她谈恋爱,但江落拥有她的友情,江落愿意做她永远的朋友。
江落决定下午下课时去找她,和林露行在奶茶店里吃晚饭。
&ldo;杜娜莎下个月要参加诗朗诵比赛。&rdo;她只在输入框内打下这样一行字,告诉林露行:&ldo;但她没想好要朗诵什么,我家里书很多,我让她去我家看看,有她想要的可以借给她。&rdo;
林露行很快就回复了过来:&ldo;下个月学校的艺术节?我也有节目。&rdo;
&ldo;是吗?&rdo;江落有点诧异,此前林露行从没对她说过,也许是这两天才决定的,她不禁恐慌起来,她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林露行的事。&ldo;那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跟我说。&rdo;她急忙写道。
&ldo;谢谢……&rdo;一会儿,林露行又发来了消息:&ldo;我还没想好。&rdo;
江落思索了一会,还是厚脸皮地回道:&ldo;那我帮你想想吧,今天下午下课我来帮你想。反正我什么也不会,只会乱想。&rdo;她特地加上这句话,希望能逗林露行一笑。
说话间,江落已经走进了家里的单元楼。江落家住在最早一批修建的员工宿舍,环境极好,除了鸟鸣几乎没有噪音,虽然很是老旧,但也不至于糟糕,她对一切都没有什么不满,甚至还非常喜欢老建筑的红色木头窗棂和楼梯间朝外的墙壁上几何形状的镂空。只是,她不知道杜娜莎对她家会有什么看法,不免有点不安。一路上,江落忙着和林露行互发消息,没怎么和杜娜莎聊天,这显然是失礼的,好在杜娜莎没有任何责备的表现。江落不是没有想过要和杜娜莎搭几句话,免得冷落了她,可一接触到杜娜莎的目光就放弃了。从始至终,杜娜莎看着江落的眼神专注而郑重,让她不得不辜负,赶紧扭过脸去。
江落领着杜娜莎走进矮小的门洞,穿过狭窄的、两边是细细的黑色铁栏杆的楼梯,弯折地向上攀登。这座职工宿舍完全是半个世纪以前的风格,一楼两户,楼梯上没有光,显得阴凉,走廊上的路灯被蛛网包裹,墙壁呈现出灰色,贴满了广告,随着人的步伐好像能掉下灰来。江落喜欢老旧,所以对于这种筒子楼的风格充满眷恋,杜娜莎则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丝毫不表现出惊奇,却也不感到亲切。江落观察着她的表情,胡乱地想,像杜娜莎这样的人不知道会住在什么地方?她知道杜娜莎住在江边,离这里很远。杜娜莎好像只适合住在租界的旧洋楼里,每个星期天把椅子搬到二楼阳台上晒太阳、读报纸、喝茶,而且还养猫,手腕上随时系着褶边蕾丝手袖。因为杜娜莎总是不声不响,喜欢穿洋装来上学,即使被老师警告也全不在意。
江落家在四楼,很快就到了,家里中午没人。换过鞋以后,她带着杜娜莎轻悄悄地走进书房。书房是江落最喜欢的地方,她经常在这里度过一整个下午。房间阳光充足,天花板上垂下一盏金色大吊灯,左手边放着半面墙大的古董柜,朝外的一面全是玻璃,里头摆着垫绣花亚麻布的银制餐具、水晶天鹅雕像、青色玉石长刀、仿象牙骨的蕾丝绢面扇,还有诸如此类的一些漂亮玩意。旁边是一张铺鹅黄色镂空花桌布的书桌,一个小的酒柜,酒柜里全是各式各样的酒瓶,贴着设计精美的外文标签,装着各种颜色的酒。房间最靠里的那面墙开了两扇几乎落地的大窗子,垂着白纱窗帘,有一扇门直通阳台。另外两面墙,则摆了四个又高又大的书橱,玻璃橱窗,里面满满当当全摆着书,立在那里显得有些阴森,也很有几分古典的韵味,仿佛是大图书馆内的某个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