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不久,秦翊再次合眼沉沉入睡。
陈迹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他病弱的面孔,心中第一次产生了动摇。他一时之间也无法明白这种犹豫与悔意从何而来,只有一人捧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想。
咚咚两下敲门声,秦栎出现在门口。陈迹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茫然地低下头去。这段期间,他心中谜团一个比一个多,却又不知要去质问谁,更不知道质问出来的答案是否是真相。本来怀着满满的渴望前往云川,却在还没抵达之时就被猝不及防的遭遇扑灭。张莹没有找到,反而带回了伤痕累累的秦翊。
问秦翊是最好的办法,但他清醒的时候不多,看着他现在仅能进食流质食物,时常被伤口疼醒,陈迹总是手忙脚乱,在他身边要担心的事情反而不是那些久远的过往。
但是周围一旦陷入安静,陈迹就会去想。他想知道伤害秦翊的人是谁。他压抑着那些因为时间而堆积起来的愤怒与不平,他好好的一个健康又聪明的孩子,好好的交到了秦家人手中,可是却换回来这样的对待。
他是真的做错了,不应该任由郑素贞将秦翊带走。甚至在秦翊说他要回云川的时候,陈迹都没有担心过他会有生命危险,这样去想不是太可笑了吗?他只是回老家,在秦家住的人是他亲生父母,怀胎十月将他生下来的亲人。就算再怎么亲分生疏,也顶多只是争吵而已。再对比如今,真是讽刺。
“陈迹。”
秦栎走了过来,难得的,他身边没有宋扬。
“我有一些事,想要告诉你。”
陈迹默默看了他很久,点了点头,轻轻拉开椅子跟着他走出了病房。关门的时候,陈迹下意识去看躺在床上的秦翊,他还在睡,点滴规律地下坠输入静脉,像生命的延续。那一刻不知为何陈迹觉得自己离他很远,垂下目光,悄悄掩上了门。
跟随着秦栎下了楼,在无人途径的消防通道里停了下来。秦栎背靠在刷得雪白的墙壁上,似乎在思考着怎么开口。陈迹也不催促他,而是举目望向小小的通风口,外面有白鸽振翅飞过,哗啦啦地喧哗着。
“秦翊他以前喜欢过一个年龄大他很多的男人,他和你有相同的名字。”
不知沉默了多久,秦栎选择了这样一个开场白。
陈迹默默地听着。
秦栎抬眼看向他:“那个男人在九年前在交通事故中过世,秦翊为了他差点自杀,并因此与家人断绝关系,一个人北上。这些年里,我与他相交不多,但偶尔见他仍然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我一直以为他这样死心眼地怀念着一个人,是不会再爱上谁了。不过,时间还是足够伟大……”
秦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总是冰冷而冷硬的五官忽然柔和了一些,他注视着陈迹,露出了微不可见的笑:“九年了,我第一次见他会对别人露出那样的表情,谢谢你,又一个陈迹,谢谢你在他身边。他或许已经走出九年前的阴霾了。所以我还以为他回到云市是想同过去做个了结,然后……再也不用靠着回忆苟延残喘。”
陈迹不敢与他对视,他嘴里那个死去的男人其实近在眼前。
“但是我没想到,他回去,会造成这样的后果。”秦栎的表情一下黯淡下来,“我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做出这样的事。但他可能早就做好了不回来的准备。九年前,我就知道血浓于水比不上功名利禄,我就知道,如果爸妈想要做什么,想要牺牲什么,他们都下得去手。”
陈迹握紧了拳头,自己果然猜测得不错,秦翊身上的伤的确和他父母有关系。
“我想,最好还是从头说起吧……”秦栎抱着胳膊,淡淡地说起,“我与秦翊的妈妈你已经见过,她在1980年与我爸结婚。当时,我外公因做进出口贸易积累了好些财产,是云市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之一,后来又承包了矿山,加之我舅舅踏入政界,我外祖家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第一大户人家。外公很疼爱妈妈,不愿她出嫁,便选择了招赘的方式,又担心妈妈拿捏不住夫婿,特意选择了没有家世背景,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爸爸,将他招入郑家。
“可惜我外公精明了一世,就在这上头栽了跟斗。我爸如同每一个穷苦人一般渴望出人头地,他心中藏着不为人知的狼子野心,借用我外公的名头,开始结识云市大大小小的生意人,暗中扩展自己的人脉。很快他不再满足于依附郑家生存,用我小叔叔的名义,在外面开了一家公司。他一步步拼抢出自己的事业与天地。可以说如今几乎要垄断云市所有行业的秦氏企业,的确是我爸毕生心血。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会为了维护公司或者财产不择手段,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极端的人。
“其实入赘这种事,只要自己能看开,根本不是什么事,人啊,不管什么出身,只要能够获得幸福就可以不是吗?可是对于我爸来说,入赘这件事根本就是在践踏他的尊严,他恐怕每晚都会因此而从梦中愤恨醒来。他想要击垮郑家,想要堂堂正正地代表他自己出席任何场合,不再外公的压制与束缚下低眉顺眼地活着,他和妈妈结婚后,始终认为自己是寄人篱下,那种感觉令他痛恨,耻辱,也因此,从未爱过我们的妈妈。
“妈妈身体并不是特别好,是不易怀孕的体质,直到和爸爸结婚第七年才怀孕,而妈妈刚刚怀孕,就发现爸爸有了外遇。那时的爸爸已经不再是刚刚入赘郑家,还极力讨好郑家人的那个无依无靠的年轻人,他有了自己的公司和事业,积累人脉,收买人心,他已经成为了能够向外公发起挑战的这么一个商场上的竞争者。
“外公知道爸爸在外面包养女人的事后,大发雷霆,可这回爸爸似乎故意借此机会向外公挑衅,似乎要将这么多年的恶气都撒出来。他们大吵了一架,外公要爸爸将那个女人赶走,可是爸爸不肯,说她已经怀孕了。
“后来,爸爸刻意将那个女人和妈妈安排在同一家医院进行检查和看护。但最后,那个女人没有生下孩子,她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可却突然羊水破了,因此流产。听说那时候,她曾经和妈妈见过面,两人似乎起了争执。这些事,有的是从下人口中听说的,有的是妈妈告诉我的,而后来那个女人到哪里去了,妈妈也并不清楚,爸爸似乎将那女人藏了起来。
“妈妈生下我们,但秦翊八个月的时候却因为保姆看护不周,被人抱走,妈妈说是爸爸将孩子抱给了那个女人。可为什么秦翊最后的下落连爸爸也不清楚,妈妈拼命去找过,可是爸爸却无动于衷。他那时候被外公赶出了郑家,正式独立闯荡,他利用之前积累的资金与人脉,开始疯狂地收购金融危机下岌岌可危的小企业,似乎想要打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帝国。妈妈心里还是很偏爱爸爸的,她选择了跟爸爸走。并且自己想办法找丢失的孩子,直到秦翊七岁的时候才将他找回来。
“那时候秦翊已经有了自我意识,他认人,和他的养父有很深的感情,不愿意回来。像一头被迫离开栖息地的野兽一般,焦躁不安,回到秦家那么多年,他没有叫过一句爸爸妈妈。哥哥自然也没有叫过。说实在的,小时候我非常讨厌他。”
陈迹认真地听着,他努力消化着那么多信息,他终于知道秦翊为何会被人丢在高速路上的服务区了。其实也不难想象,一个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孩子的母亲,即使抱来别人的孩子,也无法让自己心中的疮口变得小一点。反而因为日日看着始作俑者的孩子而心生怨怼。想要让别人也痛苦,也明白失去的滋味。或许这就是被仇恨扭曲的心理。
“之后的事情,也没什么好提的。只是普普通通地长大了而已,后来我捡回了大扬,家里倒是热闹了不少,妈妈不喜欢大扬,她很少有看得上的人,爸爸也是,对于外人他界限分明,不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踏足他的领地。即使是秦翊,他是别处养大的,爸爸从不对他说哪怕一句的真心话,更何况是大扬。家里是冰冷的地窖,我一直都这么认为。但我还是努力让大扬留在我身边了,因为我答应爸做一件事。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有很多事,有很多人,只要为了自己,是根本不在乎道德和人性的。”
秦栎面色沉下来,垂下目光缓缓抚摸着手指上的一道疤痕,语气淡漠。
“那年我十五岁,秦翊去上了寄宿学校,平时只有我和大扬两人作伴,我与他不管做什么都在一起,他任劳任怨,听话,感恩,不多嘴,我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但有一种时候,我不能带着他,就是我去见外公和舅舅的时候,因为这是我爸要求的。
“我爸借用郑家的资源起家,两人在许多领域都存在冲突和竞争,爸是后起之秀,外公厚积已久,我爸就一直想要取而代之。他不仅仅通过我这一个渠道,他是个喜欢做万全准备的人,派人盯梢,跟踪,在外公的公司安插人手,他是一条潜伏着的蛇。我每次随妈妈回到外公家,总会格外留意舅舅和外公之间的谈话,我需要将他们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在脑海里。我不知道爸是什么时候开始那项计划的,但那次,我向他汇报关于舅舅帮表哥买了一辆新车的事情,似乎令他非常高兴。
“他非常详细地询问我关于那辆车的信息,当他知道这种颜色已经没有了,需要从国外订购,似乎云市也只有见过黑色的,白色的,仅有表哥有。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满意的表情,他告诉我,我喜欢大扬待到什么时候就可以,他不会再反对。并且我的使命也结束了,为了奖励我,他决定也买一辆车送给我。
“白色的宝马,和表哥一模一样的车子。我对车子没兴趣,我只知道大扬可以一直呆在我身边了,我觉得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因此车也就一直放在车库里没有开。但大扬很喜欢,他喜欢车,带轮子的他都喜欢,经常趁着没人的时候去摸去看,有时候抱着车轮就在车底下睡着了。或许冥冥之中就是有神明在窥视,大扬听见了不该听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