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还有,速去请寿王进宫。”李辅国一愣,此时圣人叫那个早就不理政事的兄弟进宫,又是为何?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该问的,忙低头应下,匆匆离去。当夜,李瑁匆匆从城外赶入宫内,看到龙榻上有气无力的李亨,也是大吃一惊。他听闻圣人久病,却因张皇后封闭消息,不知情形如何,如今看来,这位皇兄怕是不久于世了。他走到榻前,刚要下跪行君臣之礼,却被李亨轻声阻止。只听他虚弱的说:“十八弟,到了如今,就不要见外行那些虚礼了。今日不要再叫我圣人,就叫我三哥吧。”李瑁听了,心中难过。虽说他这些年与李亨走得近,皆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登基后能让自己一家人远离宫廷,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愿意再次牵涉到朝局之中。只不过,李亨毕竟是他的兄长,对自己也颇为照顾,如今见到他变成这样,如何能不动容?他走上前一步,半跪在榻前,轻声喊了声:“三哥。”李亨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只是他的力气几乎耗尽,那张蜡黄的脸上现出来油尽灯枯之色。他轻声叹了口气说:“多少年了,我终于又听到有人这般叫我。”“记得当年二哥还在时,那些兄弟们都看不起我,只叫我无用的废物。只有你以三哥称呼我。后来,我当上太子,他们便不敢再僭越,恭恭敬敬的唤我太子,连你也是如此。”他闭上眼缓缓说道:“我本以为当上了太子是极大荣耀之事,这天大的运气竟然落到我头上,定会苦尽甘来。没想到,反而更加劳心劳力,还要战战兢兢防着父皇,小心着不要步了二哥的后尘。”他看了看李瑁,说道:“如今来看,还是你明智,远离这一切是非,逍遥自在。”李瑁听他喃喃说着,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些争夺权力的人,他的父皇、母后、兄弟,又或是李林甫、杨国忠、张皇后,有几个最后得到善终呢?他庆幸自己早早地被挡在那权力大门之外,反而因祸得福遇到一生挚爱,过着平淡的生活,如此便满足了。李亨说了不知多久,或许有些累了,他声音越来越弱,李瑁忙劝他好好歇息,等以后定还有机会在叙旧情。李亨点点头,见他要走,突然喊住他,轻声说:“他们说父皇病重,我本想亲自去看望,这几年终是不孝,可却有心无力。既然进宫,你便去看看他吧。”李瑁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终是点了点头,走出门外。这一夜突然起了风,虽已是仲夏,却竟然带了些凉意。李瑁站在西内大殿门外,看着里面忽闪的烛光,纠结万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父皇,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被忽视,被冷落,已不抱任何期望,只当这位父亲放弃了自己这个儿子,而他也在没有了父亲。方才来的路上,他问起内侍太上皇身体怎样。那内侍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创下开元盛世的君王,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李瑁在殿外站了许久,终是令内侍通报。不多时,那内侍便出来请他进去,然后从外面把门带上。殿内安安静静,却不知是哪一处漏了风,传来风穿过的呼啸声,虽不大,听来却分外萧瑟。李瑁站在殿中,看着病榻上那许久不见的老人,感慨万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玄宗已经病了一个月,虽说每日有太医来诊治,可仍日渐衰弱。宫内人皆以为他这病定是好不了了,谁知就在昨日,玄宗的精神突然大好,竟然能下床在屋内走上几步,今日一早还让人替他好好梳发,并换上那身已经不再崭新的龙袍。他冥冥之中感到,似乎会有什么重要的人来,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多年不见的儿子。借着烛光,他老眼昏花的辨认着站在面前的这人,虽然已是多年不见,却仍能找到当年的痕迹。这个儿子容貌随了他母亲,从小就长相俊秀,少了些英武之气,更像个文官。可毕竟身上留了他的血脉,文武双全,射的一手好箭,却更喜欢读书。玄宗轻声说:“你来了……”“是,父皇。”两句之后,再无声响。玄宗明白,父子之间的裂痕太深太久,已经无法修复。他面色黯然,转脸看向头顶的重重纱幔,似乎这样,他便不必看到这个儿子的脸,也就不必想起那些不堪往事。“怀儿和偡儿都还好吗?”“府上一切都好,谢父皇挂念。”玄宗点点头,又问:“寿王妃呢?”李瑁微低了头说:“她正怀第三胎,等下次儿臣再带她来拜见父皇。”又是一阵安静,李瑁站在那里,莫名觉得有些压抑,这种感觉久未出现,他不知自己跟这位父皇说什么,沉默许久,终是说:“儿臣方才从皇兄那边过来,他身体不豫,让儿臣代为探望父皇。”玄宗摆摆手,似乎不想提到这个继位的儿子。他曾觉得李亨在诸皇子中最为老实听话,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最老实的儿子迫不及待的趁安史之乱篡了位,让他被迫退位成为太上皇。还有那个连太子妃都没有当上的张良娣,他后悔当初没有早早地除掉她,本以为等自己让位时让李亨另立她人为后就可,可惜,这个儿子压根就没有给他机会。听闻张皇后干预朝政,即便是他被囚禁在这极少有外人出没的偏宫也能听到些消息,而那个太监李辅国,竟然敢对他无礼,若不是高力士在,他说不定就要被折辱了。高力士……想到那个陪了在自己几十年,却被流放千里之外的心腹,玄宗眼神暗淡下来。他这一生,终是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留在身边。李瑁见玄宗陷入沉思,便说道:“儿臣不打扰父皇歇息,还请父皇多保重身体,儿臣先行告退。”他说完行完一礼,转身就要出门,忽听身后传来一个迟迟疑疑的声音:“你……可还怨恨父皇?”李瑁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卧在榻上那人。二十二年了,曾经刻入他心里的伤痛,仿佛被岁月消于无形,却因了这句话突然跳入脑海中,心霎时一痛。是啊,他怎么能忘了?他能忘记寿王妃被召进宫,能忘记父皇逼他娶妻,却不能忘记这位父亲将他遗忘了许多年。就算君臣有别,可他是他的儿子啊!玄宗久久没有听到李瑁的回答,他似乎已经知道答案了。这几年,他慢慢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身在高位时,这天下都是他的,儿子亦是臣子,他忌惮的便杀了,不喜的就冷落一边,从来没想过对错。可当有一日他不再是那个生杀予夺的皇帝,才明白,那浮云般的权力不会给他带来满足,只会令他内心空虚。权力让他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也让他失去了可能唯一对他真心的儿子。他闭上眼,混弱的眼泪流下,他知道自己错的太多,可是,曾经身为帝王的威严和自尊让他绝对不会低头认错,他只期盼着,在最后的时候,能得到儿子的原谅。李瑁叹了口气,轻声说:“父皇多虑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转身打开门,缓缓走了出去。走出门的那一刹那,他的心里突然轻松了。这么多年被藏在心里的一道阴云就这样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五月初六,玄宗李隆基薨。十日后,肃宗李亨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