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谷雨,但林子里还是有些森森的凉意。但空气却比谷底镇要好的多了,湿润清新,好像随便抓一把就拧出水来,深深吸上一口能把五脏六腑都冲刷的干干净净。地上堆积着厚厚的松软的落叶,藤蔓和野草盘根交错的铺盖在落叶上,白桦树已经披上了淡绿色的衣裳,红松傲然的挺立着。太阳慢慢升高了,雾霭渐渐散去,阳光从树的枝桠间射进来,仿佛伸进来一把把金色的梯子。
米宝站在一棵红松下出神的看着,想着是不是顺着那金色的梯子能上到天上去。但此时肚子咕咕的叫起来,眼前的阳光变成了金色的小星星到处飞舞着,前面那细窄的羊肠小道像绸带一样晃动起来,他觉得脚下发软,实在迈不开步子了,于是靠着身边那巨大的红松坐了下来。
他想起三妈妈做的苞米面摇球儿,这东西是把苞米面和得跟擀面条的面一样,用刀切成拇指盖大小的方块儿,在撒上干面,然后在盆子里用力的摇动,那小方块不断的沾上干面,就变得跟弹球蛋一样圆滚滚的了,三妈妈就让米宝帮着摇过,那一盆子黄澄澄的圆球骨碌碌的满盆子乱滚的样子煞是让人喜欢。摇好了,就倒上油,葱花炝锅,烧上水。等水开了,就把摇球儿“辟哩啪啦”的倒入滚水中去,盖上盖煮着,再开锅的时候香气已经随着变幻着各样形状的水蒸气冒出来了,三妈妈往往在锅里撒上些野蒜叶子,撕几片他们从山上林子里采来的蘑菇,用大勺子搅动几下就好了,他和两个堂哥还有三大爷每人岗尖儿盛上一大碗,蹲到院子里“希里呼噜”吃着,摇球儿有些硬,但顶饱,汤是最好喝的,甜甜的,稠稠的,香香的。
米宝想起了这平时最普通的饭食,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三妈妈平时虽然经常给他脸子看,但是管饱还是做得到的。这样想着,米宝心里对三妈妈结着的那块冰疙瘩慢慢开始滴水融化了,他对自己说,挺住,只要找到娘说的那个神仙,跟他学会了本事,一定天天请三大爷一家吃摇球儿,而且还是用肉汤煮的,看三妈妈还给不给脸子看,还说不说自己是废了的。
他的手从身体上滑落到旁边,手指触碰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就在红松的根部,落叶的缝隙里发现了一蓬白白的小馒头一样的蘑菇。这种蘑菇他们采过的,平时都是洗净了煮熟了才吃,但现在饥饿使米宝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他连根采下,大朵大朵的送进嘴里,那蘑菇像棉花糖似的,入口就变得软绵绵的了,还带着汁水,甘甜里略略有一丝丝的苦涩,就像小时候咳嗽娘给熬的梨水里加了橘子皮和杏仁的味道一样。
太阳升到头顶了,米宝平躺在厚厚的落叶上,自从跟三大爷进了那泛着老箱子底味道的谷底镇,就没好好让阳光这样洗过了。他觉得人真是很奇怪的一种活物,一见了太阳,一见了瓦蓝的天就会忘了黑夜里让人揪心的事,想不通的仇恨、想杀人的欲望、想跳崖的感觉统统的给晒化了,眼睛里尽是美好的、鲜活的东西:梅花鹿竖着耳朵灵巧的在林间尥着蹶子奔跑,小松鼠在红松的树枝上蹦蹦跳跳,花花绿绿的小鸟亮着悦耳的嗓子唱着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懂的歌儿,米宝想,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景儿,要是能像画一样定在这里永久不动该有多么好,但太阳不听他的,慢慢向西边滑过去了,小鸟也扑扑楞楞的回家去了,米宝翻身起来,望着那通往密林深处的小道,心说,神仙哪神仙,你的家是不是在最里头住着?娘是不会骗我的,我也跟娘保证过,心要坚,一定要把好心的你找到!
米宝把弓重新背好,正在整理羊皮桶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肚子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刚才躺着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立起来活动,肚子里好像钻进了一条大泥鳅一般,来回搅动,说疼也不是疼,说胀也不是胀,他连忙抱着肚子躺下,感觉稍微好一些,但一坐起来,那大泥鳅又开始折腾,正在一坐一起间,忽然听到一阵“沙拉沙拉”的响动,他停止了动作,猫下腰来。
没进学堂的时候,他经常跟着堂哥他们进林子采蘑菇,套野鸡,所以辨得出这不是梅花鹿的声音,也不是松鸡和小松鼠,这是人走过来的声音。
越来越近了,还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米宝扒开密密的树藤和野草,看到一个人正向这边走来。
这人个子不高,可以看出是个女的,因为头上蒙着深蓝色的底绣着黄色菊花的头巾,穿着肥大的蓝色寻常粗布对襟夹袄,黑色的宽腿裤,扎着裤脚。也可能是背上背的包袱过重,她走路不是很利索,一会儿被脚下的藤蔓绊住了脚,往前趔趄几步;一会儿被树枝挂着衣服,往回扽半天,不像是常走山路的人。
米宝的心放下来,因为他看穿着觉得来人不是匪也不像盗,倒像是可以结伴而行的人。于是,他开口问到:
“大婶儿,你到哪儿去呀?”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对方吓了一跳,她先是抬起被头巾包的只露出眼睛的脸,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慌慌忙忙像旁边的大红松后面躲去。可是她身体太胖了,粗大的树干也没能掩护好她,前面露出撅起的衣襟,后面露出凸起的半个包袱。米宝笑了,他一下从矮树丛中跳了出来,说:
“别躲了,我早看见你了!”
这一跳在平时就像玩儿一样,可现在对装了一肚子树根和生蘑菇的米宝来说,就如同用棍子把这些软软硬硬的东西奋力搅拌了一下,疼的他忍不住哎呦哎呦叫着弯下腰来。
叫声把躲在树后的那个女人唤了出来,她放下后面背的大包袱,一步跨了出来。当她看到面前这个面色苍白身体瘦削的大男孩时松了口气,她走到米宝身边,俯下身问道:
“小兄弟,你这是咋啦?”
这声音显然不是大婶那么仓桑,而是绵细透亮的,米宝抬起头来。
她的头巾已经滑落到肩上,露出一张皮肤雪白的圆脸。厚厚的刘海下面,长着一对又细又弯的眼睛,翘起的鼻子下面那犹如菱角般的红嘴唇半张着,很容易让看到她的人联想起过年贴在墙上的年画福娃娃的形象,看年龄,好像比桃子也大不了几岁。米宝还想再多看她两眼,但肚子里的那条“泥鳅”已经钻到嗓子眼儿了,他忍不住一口呕了出来。
他刮风下雨般的吐着,感觉到耳边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那“福娃娃”用莲藕节般白胖的手在米宝背后轻轻拍着,嘴里咕哝着:“都往肚子塞了些啥呀,倒霉的熊孩子!”
米宝吐着吐着,把天就给吐黑了。
“福娃娃”没走,她好像觉得自己就该留下来似的,把包袱从大红松树的背后拖了出来,从里面抽出黑白格的单子铺在干树叶子上,扶米宝躺下,撩起宽大的衣襟,从里面摸出一个牛皮水壶,用牙齿咬开木头塞子,把壶嘴递到他的嘴唇边。
米宝喝了一口,那水带着“福娃娃”的体温,冲刷着他因呕吐而变得苦涩的口腔,浇熄了他嗓子眼的热辣辣的火苗,毫无阻挡的流了进去,让他感到通体舒畅,他坐起来,接过壶,大口大口的喝起来。
“慢点,慢点。喝两口润润就行了,空着肚子不能喝那么多!小心再漾上来!”“福娃娃”在旁边一叠声的说着,伸手把牛皮壶夺了过去。
米宝瞪大了眼睛望着她,想问她是谁,为啥只身一人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还背着这么沉重的东西,走又走不快,跑又跑不动,不怕被熊瞎子拍了?不怕被胡子抓了?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是从画中逃出来的福娃娃吧?”
她愣了一下,“噗嗤”笑了,说:“你这孩子头好像被摔坏了,怎么说话这么不贴铺陈儿?”
米宝也不好意思的笑了,心中暗暗责怪自己平时太爱天上地下的胡思乱想,对着一个帮助自己的陌生人,怎么说出这么没礼貌的胡话来。于是接着她的话说:
“对对,是我从大黑沟上滚下来,把脑袋碰坏了,说话不着调,你大姐别怪罪啊!”
“唉,”她叹了一口气说,“这世道,谁怪罪谁啊!你说的也没错,我是叫福子,别叫我福娃娃,叫我福姐吧!”她说着像变戏法似又从怀里摸出一个蒸熟的土豆,递给米宝,“吃吧,你一定饿坏了,吃饱,饱了好干活。今晚,怕是要在这儿过夜了。”
米宝咬了一口温热的土豆,嚼着说:“福姐,我叫米宝。娘活着的时候叫我宝子。”看着旁边拾掇包袱的福姐,心里忽然感觉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