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张氏铁铺传来一声又一声打铁声。文素卿一身粗布打补丁的衣裳,坐在铁匠铺的门槛上,望着往来的行人,轻声叹了口气。
昨日,她在这座名叫“香樟里”的小镇上安顿下来。尽管彼此心照不宣的,可为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寄宿原因,郦明珠给她编造了一个十分可笑的身世。
张铁匠从前有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生了一个儿子,嫌弃张铁匠没有钱途,和人跑了。文素卿现在的身份,就是“私奔后生下的女儿”。母亲贪慕虚荣,只享了两天福就自食恶果,背后生了个疖子活活痛死;亲生父亲另寻新欢,嫌弃拖油瓶耽误他,想卖掉女儿。可惜几次三番都卖不掉。邻里看她可怜,给她一口饭吃——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思来想去就送到张铁匠这里,若张铁匠不介意家里添双筷子呢,就收留小女孩。
张铁匠果真是个豁达的好男儿,居然接受了!
一想到昨日晚间整个镇上的妇孺,轮番探望她这个私生女,叽叽喳喳谈论着“私奔的女人果然没有好下场”,然后带着满足的表情离开。文素卿真是一脸的郁卒!
拜托,大家都心中心知肚明的,何必那么假惺惺的呢?
忍着强烈吐槽的心情,她开始了在香樟里小镇上的新生活——
天不亮,铁匠铺就开炉了,七八条青壮小伙子光着膀子,在作坊里热气腾腾反复淬炼生铁。她是女孩,就在厨房跟着两个大婶烧火摘菜,负责十几个人的伙食。两大婶嘻嘻的,丝毫不顾忌她十一二岁的年纪,传授在张家“长久”的经验。
“老张心肠就是好,当年他婆娘那么骚的跟人跑了,换了人早就大铁掌上去报仇了,还能容得下小丫头?桂花呀,你真是好命!亲爹要把你卖掉,要不是你长得太丑,今儿不知沦落到什么脏地方呢!”
一句话说得文素卿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脸颊,暗想是不是太狠了,为了掩饰身份,居然给自己化了一个阴阳脸的妆容?这张脸,连她都不愿意多看镜子一眼!
另一个大婶笑呵呵的,“桂花,虽然老张收留你,但你在这个家毕竟名不正言不顺的,过个三五年,你大了,还怎么好在满是男人的铁匠铺呆呢?依我说,学学你娘,她呀勾人的本事可是杠杠的!老张正经徒弟五六个,学徒也有不少,将来随便哪一个你靠上了,这辈子也就不愁了!”
文素卿深吸一口气,忍字头上一把刀哇!她越寻思,越觉得这不是给她挑选丫鬟,而是组织对她耐心忍性的重大考验。必须忍!一定要忍!
区区几句言语折辱都忍受不了,组织怎么会把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光有文府千金的身份,却不能给组织带来什么益处的棋子,迟早也会被抛弃!
文素卿将两大婶的粗鄙话语不放在心上,也不曾对人说起,可惜,人家也长了嘴巴,会说出去。没过两天,她就发现,铁匠铺上下的人当她是透明的,没一个人和她说话!夜晚她还听到“同母异父兄长”张宝安和张铁匠大吵一架,声音大得估计隔壁邻居都听见了。
“……每个月给她钱,送到别人家里养着不行吗?爹,您就为儿子考虑考虑,现在师兄弟都怕挨上桂花,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您没注意大家的眼神?儿子实在是受不了了!”
“宝安,别人说也就罢了。她是你亲妹妹……”
“她是哪门子的妹妹。那个女人走的时候可是说跟咱们张家再无瓜葛。怎么生的女儿要我们养?我没赶她出门,答应每个月给她钱,就够意思了。她还指望啥?”
“闭嘴!你刚才说什么,那个女人?她是你娘,你亲娘,辛辛苦苦怀孕十月生你的亲娘!旁人可以说她,你不能!”张铁匠也有些火了,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儿子。
张宝安冲出来的时候,脸上有清晰的五指印,望着站在门前的文素卿,愤怒羞耻的瞪了她一眼,骂道,“滚远点,杂种!”
语气中的怨恨……如果这是表演,那也太真实了!十五六岁的年龄,演技竟然比她两世为人还生动些!文素卿的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她以为,至少她寄居的这个家庭,知道她是拱卫司土部的人,此来是执行特殊任务的,会配合她接触镇上的人。原来,都是她想当然了。
次日,张铁匠发现桂花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门槛上吃饭,“可怜极了”,再看一眼围在一处眼神诡异的众多徒弟们,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身拿了一袋钱,领着“继女”去了镇上唯一一所私塾,
“梁先生,这就是桂花。”
几乎是在看到梁先生一霎那,文素卿的全身神经紧绷起来,危险!极度危险!那种感觉无法形容,彷佛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气场,浑身上下都被什么盯住了,至少她稍有动弹,立刻粉身碎骨!
即使是首领也不曾这样,让她心神战栗!
不过梁先生对待张铁匠十分客气,“呀,是老张啊,还没感谢你给我家补的铁锅。怎么,这是你的……”
“女儿!”
“唔!”梁先生看了一眼文素卿,文素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看透了,冰凉凉的,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上前行礼,声音暗哑,“先生好!”
梁先生微微一笑,“老张啊,你知道我的性子,闲来下棋画画,懒散的很,教导学生方面,远不如你的耐心周到啊。我这里有十几个调皮捣蛋鬼,本来就够闹腾了!”
张铁匠嗡嗡的声音,“也不指望她学成什么,只要认得几个字,会算账,不是睁眼瞎就够了。”
“呵呵,那人我就收下了。明天让她来吧。”梁先生将人送到门口,笑意盈盈的看着铁匠“父女”离开。
回去的路上,文素卿以为张铁匠要挑明了,谁知道他只是嘱咐,“你长得没你娘好看。将来……昨天你哥哥犯浑,别听他的话伤心……把你送到学堂来,你也认识认识几个同学,学习认字、算账。女娃认字不认字差老远了,穿的吃的能省就省点,多学点东西对你将来有好处。要是嫁不出去,租个铺子做点小买卖你也能养活自己……”
说了一通不能理解的话。
直到晚上文素卿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烙饼,才忽然想到——莫非,铁匠铺的人将郦明珠编造的身世当真了?怎么可能!不是说,香樟里镇是木部的大本营么!这里的人应该和她一样,有双重身份啊!做间谍首要就是多疑多思啊,怎么就相信了呢?
文素卿觉得很不可思议。
可让她惊叹的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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