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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从来不主动上队部的谢萝不得不端这个碗去报告了。

方队长闻到那股味儿,差点把刚下肚的豆浆油饼都吐了出来,连声说:&ldo;搁门外去,真有眼力见儿,还端进屋里来!&rdo;

不端进来,你看得见吗?谢萝心里回了一句,嘴里却换了个说法:&ldo;该让我回五组了吧,我今儿就没法吃饭啦!&rdo;

&ldo;不成!&rdo;方队长怒气冲冲,瞪了这不识相的右派一眼。回五组?总结还没做哩,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但是这个饭碗是没法再使了,三组个个有脏病,别说是一碗尿,沾一星星大概都会传染吧?饭碗好办,叫小郎找一个,可怎么能管住这帮野鸡,不让第二碗尿出现呢?

&ldo;鸡&rdo;们正大口小口地啃窝头喝粥,个个憋着瞧这场好戏怎么收场。方队长指着端回来的尿碗,喝道:&ldo;谁干的好事?&rdo;

个个回答&ldo;不知道!&rdo;连特别靠拢政府的芦花鸡都提不出线索。她肚里有个小九九:撤了她的组长,她正不是滋味,让她们把谢萝挤走,组长的宝座还是她的。这叫借刀杀人!方队长一个个审视过去,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嫌疑。但是碗里有张月经纸,这组里只有老母鸡停经了,应该把她排除在外。方队长转身指着谢萝和老母鸡,对小郎说:&ldo;中午就给这两个发饭,别人什么时候交代什么时候发!&rdo;

中午、傍晚、清早……不吃饭还得照样出工。十四只饥饿的眼睛盯着热腾腾的菜汤、窝头、粥,一勺勺一口口进入两个&ldo;头人&rdo;的肚子。这泡尿没赶走新&ldo;猪头&rdo;,人家捧着个缺了一角的粗瓷碗吃得有滋有味。一两个存有接见&ldo;库存&rdo;食品的,开始动用那些珍贵的炒面饼干。两顿以后,&ldo;库存&rdo;光了,每个人的肚里都开始造反。谢萝听见身旁一阵阵咕噜噜,那是柴鸡的肚子在叫唤。个儿最大的柴鸡没有&ldo;库存&rdo;,比别人饿得更惨!

老母鸡做梦也想不到方队长会来个以毒攻毒。要是让她一起挨饿,她可以鼓动大伙抗住,没准饿上几天,队部怕出人命会收兵。现在她一个人独吃,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又不敢分给大伙儿。一来政府白纸黑字规定不准劳动教养分子混吃混喝,防止她们利用吃喝拉帮结派对抗改造。靠拢政府的芦花鸡不揭发撒尿的目的是她也想撵走新来的,对咱就不会客气,正等着立功哪。二来一份囚粮太少,根本填不了七张嘴。老母鸡咽药似的一点点掰着窝头往嘴里送,越是这样细嚼慢咽,越引得周围饿鬼们肚里的馋虫都要爬出来了。平时个个抱怨窝头粗,拉嗓子眼;菜汤淡,没点油星;粥稀如水,可以照见人影。现在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抢过来送进嘴里。

澳洲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她大名司空丽,长得一点也不黑,奶白色的肌肤、细眉、杏眼、小口,典型的东方美女。绰号带&ldo;黑&rdo;字,是因为她接的客清一色是黑色外宾。据说解放前她家是本城有名的大户,半条街的房子都姓司空。十来岁时她爹就把她送进一个教会学校,那里除了一个教四书五经的前清老翰林是男的,剩下全是高鼻子的洋嬷嬷。进了校门不准说中国话,每天背上捆一块木板练习淑女的步态。本想闺女毕了业怎么也能攀上个外交官,出国当夫人,谁知解放大军一声炮响,轰灭了父女俩的美梦。幸亏老人见的世面多,通过曲里拐弯的人际关系,给她找了个新社会的头面人物。不久老爹成为开明人士还当上个什么委员。丈夫利用她从小练就的一口纯正法语,把她活动进了个什么&ldo;协会&rdo;。几年后,她好不容易怀孕了,头发花白戎马半生的丈夫兴奋得不知怎么疼她才好。孩子落草一看:满脑袋紧贴头皮的鬈毛,厚唇扁鼻,一身黑皮,是个异种。婆家娘家又打又闹,惊动有关部门,最后问出口供:她打算借&ldo;黑色桥梁&rdo;偷偷出国,完成破灭的梦。丈夫和老爹都觉得太丢脸。她进了劳动教养队没一个人来接见。她不但没有什么&ldo;进口&rdo;的&ldo;库存&rdo;,连衣裳都只有一套棉袄裤,夏天掏出棉花拆成单的,冬天再把棉花塞进去,对付着穿。饿了几顿,她两眼直冒金星,不管不顾准备找方队长坦白交代。

第二个站起来的是柴鸡。

&ldo;哎!你‐‐&rdo;老母鸡想叫住她。

&ldo;别装蒜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rdo;一只脚跨出门的澳洲黑回过头甩出这句话。

这句话彻底瓦解了&ldo;鸡&rdo;的联盟:还拦着咱们?敢情你肚里有食!第三个、第四个……纷纷下地出门。最后一个酱鸡穿鞋的时候,老母鸡丧气地说:&ldo;你也去呀?&rdo;

鸡窝二(4)

&ldo;没辙,求个宽大吧!&rdo;酱鸡头也不回出了号子。

谢萝一愣:撒尿的是酱鸡,女囚们叫她&ldo;苦窑丽事&rdo;,四等窑子出来的妓女。据说她身上的梅毒已到三期,轻粉水银用得太多,肤色变得跟干黄酱似的,沾上她的尿、脓、血,后果‐‐太可怕了!谢萝暗暗决定:以后把漱口杯、饭碗、毛巾、洗脸盆统统锁进自己的破柳条箱。虽说那把小锁挡不住贼,但是只要夜里别睡得太死,提防暗算还是可以做到。要是染上这种脏病,一辈子都完啦!

拔了蒿子显出狼,主谋是谁真相大白。老母鸡进了禁闭室,酱鸡挨了一顿尅。方队长还开恩吩咐伙房:除了酱鸡,补上其他人的口粮。&ldo;鸡&rdo;们都复活了,忙着把窝头切成片风干储存。饥饿永远是人类的大灾,进了铁栅栏,&ldo;食&rdo;更是提到首位。虽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每天的囚粮给的是净面窝头,数量也给足一斤,不像&ldo;三年自然灾害&rdo;时期用野菜、玉米核、烂菜叶来充数。但是那场大饥荒的印象太深刻,再说队长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用饥饿来整治人。补发的和当天的窝头加起来将近十个,吃不了留着,积谷防饥,是人类优于兽类之处。只有柴鸡把全部窝头加上一盆菜汤都送进肚子,抹抹嘴,拍拍肚皮,打了个嗝儿:&ldo;哎!今儿算混了个半饱!&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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