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姐姐,那个孩子不是我自己要生他下来的。”芊芊的脸上覆盖着一种迷茫,“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出去了肯定要害人。……你们找到他,杀了他吧。让他下辈子去投个好人家,找个好妈妈,好好待他。”百里英点头。就算芊芊不说,他们也断不能留那婴灵在世上。婴灵是什么?灵窍未开,灵识不全,任性妄为,无法无天。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但凡婴灵出世,哪次不是血流成河、哀鸿遍野?五老峰近几百年来一共处理了五六起婴灵案,每次都要折损一批子弟。“阿英姐姐……”芊芊的声音越来越细。百里英双手握住她的右手,隐隐的输了一些灵力进去。虽然明知无济于事,终究是不忍心。“别做无用功了,”芊芊摇着头说,“我是想告诉你,在你心里,我发现了一个地方。……那里布满了灰尘,看不清原来的面貌。”百里英脸上一片迷茫。“我……”芊芊从百里英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淡淡笑道,“婆婆说过,灰尘多了不干净,我就给你拂了拂……”“谢谢你。”百里英点点头,机械地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谢什么,该不该谢。别人既是一番好意,总要说声谢谢的。“甘大哥,我也求你一件事,”芊芊的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腐烂,“这件衣服是我婆婆的,你把它和那两只布鞋一起埋了吧。”“布鞋?”甘大想起那些遥远的记忆,摇头道:“埋在地下几十年,只怕早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没有……烂,还在……老地方呢……”“好的,甘大哥一定给你办到!”“谢谢你,甘大哥……谢谢……你家的药……”“芊芊!芊芊姑娘!”甘大紧紧抱着芊芊,很快他怀里便只剩一具白骨。几个眨眼的功夫,白骨也不见了,骨灰在明亮的月光下化作星星点点,飞舞着融进了甘家河。“我去找我婆婆了。”百里英和甘大依稀听见芊芊笑着说。甘大抱着怀里那件破败不堪的红衣,捶胸大哭:“芊芊姑娘啊!”百里英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铜铃,默默地收进乾坤袖。不远处的甘家河静水深流,一缕暗红的霞光映在河面上,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百里英和甘大一起,找到了多年前甘大埋在山上的那两只布鞋。果然如芊芊所说,布鞋还好好的,没有腐烂。甘大用手刨了个洞,把那件红衣和两只黑布鞋埋在了一起。甘大把泥土摊平了,不筑坟包,也不立墓碑。他跪在芊芊坟前,一把一把的抹着泪,“芊芊姑娘,你安息吧。下辈子再给人做女儿,出去一定要死死抓住爹妈的手,千万不要松开……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再让人骗走了……”太阳升起来了,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甘家河上,河面上像铺了一层碎金子。河里被献祭的孩子们的怨灵,昨晚已全部被婴灵吸走。恢复了平静安宁的甘家河,在久违的阳光下散发出水草芬芳的味道。百里英站在山坡上远远望去,甘家村的废墟上,一夜之间已经被茂盛的青草覆盖,各种颜色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中,在清晨的微风里摇曳生姿。开阔的天地间,时光仿佛一下子倒流回到了两百多年前,落魄书生甘氏兄弟带着族人一起逃难到这里,发现了这个青草芬芳、鲜花盛开的地方,从此安顿下来……“阿英——”“阿英——”赵千忍聒噪的声音打破了山坡上的宁静和百里英的遐想。公孙靖和赵千忍一起走上山坡,看见百里英和甘大,赵千忍嗔怪道:“你们怎么跑这里来了?害我们找老半天。又怕你们出什么事。”“怎么样?”百里英问公孙靖。公孙靖摇头。“气死我了。”赵千忍哇啦啦的说。原来他和公孙靖二人追着那帮挟持婴灵的黑衣人,一路跟踪,一路交手,打打停停,停停打打。追到镇上,那帮人兵分两路,赵千忍和公孙靖也只好兵分两路去追。结果追了半天才发现,婴灵根本不在这两伙人手上,也不知道途中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他们什么人?有眉目吗?”百里英问。公孙靖递了一个梭形暗器给百里英,她拿着翻来覆去看了两眼,忍不住皱眉道,“银叶苗寨的人?”说完去看赵千忍。“嗳,别看我啊,”赵千忍举起双手,“我是真不知道。”百里英把暗器递给公孙靖,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水,陷入沉思。“想什么呢?”赵千忍站在旁边,用手肘拐了拐她。百里英看他眼睛就知道他嘴里马上要说什么话,立马张嘴堵住了他的话头,“不是想你。”“不是想我,”赵千忍怪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甘大,“难道是他?”甘大看看赵千忍,又看看百里英,摆着双手涨得满脸通红。赵千忍笑着拿笛子轻敲了下甘大的头,“想什么呢?什么也不准想。听到没?”百里英捏住赵千忍手里的笛子,指向河面。“别欺负人。我跟甘大哥一样,想芊芊呢。”“芊芊都没了。你就不能多想想你眼前的人吗?”赵千忍的手指这次指着自己,摇头晃脑用一种滑稽又饱含深情的语调念道,“满目芊芊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百里英但笑不语,脑中响起芊芊说的最后那句话,“我去找我婆婆了。”她不解,为什么生命的最后时刻,芊芊要去找甘婆,而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后来她想明白了,对芊芊来说,养育之恩远重于生育之恩。她被甘婆拐走的时候,年纪太小,对父母的印象十分模糊。虽然后来恢复灵识,想起来了,却早已记不起父母的模样。她看过芊芊的记忆。记忆里,芊芊的亲生父母只是两个模糊的轮廓。远不及甘婆那样可亲、可爱、可及。芊芊算是邪灵。邪灵并不可怕。因为邪灵从他变成邪灵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智就已经停止了进化。芊芊虽然积累了滔天的恨意,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比起对那些□□她的人的恨意,她更感谢甘婆含辛茹苦把她养大。而比起甘婆的养育之恩,甘婆拐卖她的那点行径,她早已不介意。她最美好的回忆,就是甩着狗尾巴草在山坡上放羊、扑蝴蝶,还有和甘婆一起拿着粪瓢浇菜,等菜长好了就用箢箕挑着去集镇上卖。她喜欢看着地里的红薯苗慢慢长大,喜欢喝红薯汤、吃烤红薯。这些都是她那短暂人生里最美好的回忆。比起各种各样的邪灵,活人反而更可怕。因为人只要还活着,直到他断气的那一刻,他的思维就在不断的变化、进化,会生出很多恶念、执念、妄念。一念之间,风生水起。一念可以兴邦,也可以丧邦。这世间,恶人比恶灵更可怕,活人比死人更难缠。前世百里英跟师兄弟一起下山除邪,路过一个地方,住在那山里的山魈,他们有事的时侯,要跑到山下人家里借锅子和碗筷。他们的样子很丑陋,矮矮的,就像人倒着脚走来。讲的话人们也不懂,必须要用手去指要借的东西。那些山里头的人都知道,有些心眼不好的人,就准备了一套纸做的锅、纸做的碗骗他们。山魈借到了锅碗,就很高兴的借回去了。结果火上一烧,纸糊的锅碗就烧坏了。可是山魈非常守信用,使了些术法,有钱人家的锅碗就到他那里去了。但是他们一百里范围以内不偷的,他们要到外地弄个锅碗来还你。许多山里的穷人,都拿这些纸糊的玩意骗山魈。所以鬼不可怕,而人是真正的坏,连鬼都要骗。思及此,百里英轻声念了一句诗。一阵夹带着清新水汽的河风吹来,赵千忍高声问:“你刚刚说什么?”“仁风吹靡靡,甘雨长芊芊。”百里英说,“小时候我爹教我念过的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