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安南王府不远的朱雀大街,有一家齐云楼分号,百里英和公孙靖就住在那里。齐云楼斜对着安南王府的一道偏门,站在楼上,可以看到从偏门里出入来来往往的人。齐云楼表面上是一家酒楼,做的是吃饭住宿的生意。百里英和公孙靖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日,开了两间房。是日深夜,二人悄悄溜回房间,换下夜行衣,便各自歇息了。百里英睁大眼睛看着床顶的帐幔,心里想着真假安南王和赵氏兄弟的事情,过了好久才昏昏沉沉地睡去。☆、真假安南王(四)四月的天气,十分好睡。这天晚上,百里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前世的自己,小时候在五老峰学艺发生的一些事情。梦里的她大约是七八岁,被公孙靖从梅州街头带回五老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时她年纪虽然不大,但学习非常刻苦。整个五老峰就属她起床起得最早,鸡还没叫就爬了起来,换了一身劲装开始跑步。五老峰幼年弟子晨跑,跑的是山道,练的是一种呼吸吐纳法。百里英每天早上都要沿着山道跑一个来回,风雨无阻。五老峰上风景绝美,各种植物错落有致、深浅不一。白天日照强烈,夜晚凉风刮来,形成一定的昼夜温差。空气中的水蒸气清晨时在各种植物上凝结成一颗颗晶莹的露珠,美丽异常。那天早上,山里起了大雾。百里英一路从宝华峰跑下山,正准备从山口往宝华峰回跑,突然一阵山风吹过,带来一股血腥气。是人血。百里英循着血腥气跑去,在一株大山桃树下发现了一大一小紧紧搂抱在一起的两具尸体。年纪大的男人一头白发,看上去已有五六十岁。他穿着一身褴褛的黑衣,一条手臂被齐肩斩断,身边有一柄剑。另一只手紧紧搂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孩子。他臂弯里的男孩子看上去约莫五六岁,一脸的血迹。一身黑衣皱巴巴、脏兮兮的,像从泥地里滚出来的一样。他脚上的鞋底已经被磨穿了,鞋面也坏了,露出几个裹满泥巴的脚趾头。脚指甲长得长长的,至少有一个月没剪了。百里英伸出手在白发老人的鼻翼下探了探,毫无生气,看来已死去多时。她又把手放在那小男孩的鼻翼下探了探,隐隐还有些气息。她摇了摇小男孩,大声喊道:“喂,还活着吗?”没有回音。她又摸了一把男孩的额头,烫得吓人。她抓住他的一只手,在手腕处摸了几把,还有脉息。她想把小男孩拉出来,奈何那老人的一条手臂把小男孩抱得死紧死紧的,怎么也拉不开。百里英急了,一把跪在老人面前,“咚咚咚”的叩了三个响头,诚心诚意的说道:“老人家,我叫阿英,是五老峰的弟子。这个弟弟还有气息,你放开他,我背他上山,去找我二师兄帮忙。我二师兄叫公孙靖,医术了得,一定能救活他的。等我救活他,我再来安葬您。我说话算话,决不食言。请你相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人家真的在天有灵,百里英一连叩了几个头,外加一番陈情后,竟然真的从他的臂弯里把小男孩拉扯了出来。百里英背起小男孩,又朝白发老人念了几声稚嫩的道号,转身向山上跑去。七八岁的百里英,背着一个高烧不退、脉息紊乱的六七岁的孩子,在山路上跑得异常艰难。她气喘吁吁的爬着石阶,小心翼翼的避开两边伸出来的树枝、藤蔓,偶尔还要避开几只乱跑的野兔、狐狸,几条青白花蛇。裤脚、鞋面早已被草丛里的露水浸湿。感受到背上孩子砰砰砰的心跳,她心里不住地祈祷:“你可千万别死,我已经把你背到半山腰了!”此刻她心里浮现的全部都是公孙靖的身影,心里不断的呼喊:二师兄,快点来帮帮忙!快点来帮帮忙!看到狐狸,百里英灵机一动。她停下脚步,解下头顶的发带,绑在狐狸右前腿上,又咬破中指,滴了两滴鲜血在狐狸额头上,抓着狐狸的一只前爪,心中默念:“狐仙狐仙。请你帮帮忙,去给我二师兄报个信,叫他火速来救人。他在清净峰,名叫公孙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请你帮帮忙,阿英我感激不尽!”狐狸点点头,一溜烟跑了。百里英继续背着高烧的男孩,循着山道往上走。也不知到走了多久,雾气渐渐散去,百里英几乎要爬不动了。突然“哇”的一声怪叫,她面前跳出来一个戴着夜叉面具、张牙舞爪的人,吓得她一个趔趄,背上的孩子差点滚落下去。“吓到了没?”那人手舞足蹈、快活的大叫。“无聊。”百里英当然知道面具下是谁,用脚趾头也能猜到。赵千忍大笑道:“我就知道在这里能找到你!怎么样?今天跑完步有没有功力大增?能打赢我了吗?”百里英不理他,气喘吁吁的道:“快点帮帮忙,六师兄。把他背到山上去找二师兄救人,他快死了。”赵千忍这时才看到百里英背上多出了一个人,走到面前瞧了一眼,捏住鼻子怪声怪气的叫道:“他谁呀?臭死了!还长这么丑!”“不知道。我在山下发现他的。再不救他就要死了。”“死了就死了嘛。这山上山下每天都要死好多人的。”百里英生气了,横眉道:“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师父知道了也要骂你。”赵千忍笑道:“好了好了!你说救就救!算我倒霉,一大早上专门来给你当驴子驼人!”百里英喘着气道:“别说废话了,快点来背人。我腿都要断了。”赵千忍把夜叉面具戴到脑袋顶上,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一大堆埋怨的话,大意是说百里英总爱多管闲事,最后总算是从百里英背上把发高烧的孩子接了过去。赵千忍比百里英大两岁,长得高大,体能也好,背着一个孩子在山道上走也健步如飞。百里英要一路小跑才追得上他。他们跑了不远,就碰到了从山上赶来的公孙靖。前面带路的,正是那只机灵的小狐狸。公孙靖提了药箱来的,他给高烧不退的小男孩做了些简单的处理,然后要赵千忍提着药箱,他自己背着小男孩,一起往宝华峰赶去。百里英给小狐狸千恩万谢的道了谢,也跟着他们一起回了宝华峰。小男孩当时已经烧迷糊了,只感到自己软软的趴在一个宽阔厚实的背上。这种感觉让他朦朦胧胧想起几年前,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也曾经这样背着他,在开满了牡丹花的御花园里嬉戏玩闹。他低低的在公孙靖耳边呢喃了一声:“父王……”公孙靖听得真切,脚下一滞,回头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肩头上紧闭着眼睛的小花脸,复又向山道上奔去。这个梦断断续续做了很久。百里英梦见自己在照顾高烧不退的小男孩,给他洗脸、擦手、喂药、换衣服。赵千忍也来看了几次。有次看见百里英喂药,便夺过药碗说他来喂,结果把不小心药汁洒了那个小男孩一身。气得百里英追着他一阵打。后来小男孩醒了。他很沉默,几乎不说话。公孙靖问他什么,只是摇头点头以代回答。一个落霞似血的黄昏,她和这个小男孩一起下山,在那棵大山桃树下找到了白发老人的尸体。因为下了几场大雨,又出了几个太阳,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小男孩抱着老人的尸体哇哇大哭,哭得五官扭曲在一起,百里英问他什么他也不答话。百里英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哭。有时候,眼泪和悲伤像一种疾病,会传染。那一刻,百里英也觉得很哀伤。这种哀伤非常深刻。是一种失去唯一亲人的痛彻心扉。就好像茫茫天宇,突然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什么都没了。没有方向。没有依靠。孤独又无助。小男孩哭了很久。哭完了,就开始在山桃树下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