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她举兵大获全胜时的意气风发,见过她攻城屡败屡战时的坚韧不拔,见过她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却无畏于风吹雨打。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样,盘坐地上不见意动,一双眉眼毫无喜痛。她的死期本应该在十日前,国君卫队进入她的宅邸,一个领卫捅了她一刀,无常再牵走她的魂魄。但那个领卫是她从前带过的士卒,根本下不了重手。可更重要的是,江婉仪她不甘心,深入心肺的不甘蔓延,集结了一身浓到化不开的怨念。几个无常牵她的魂魄,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像这样无常勾不走的魂魄,常常要衍生为执念入心魔的死魂,出离六道,再也入不了轮回。她隔壁那位蹲了三十年大牢的老汉被我从睡梦中拎了起来。老汉睁开双眼以后,向江婉仪这里看了看,顿了半晌,他给江婉仪扔过去一个藏了许久的硬邦邦的馒头:“吃点吧。”江婉仪没有反应。老汉抱着茅草往她这边靠了靠,继续说道:“哎呀,蹲了三十年大牢,旁边终于有个人了。正好我们二人都没睡意,不如你陪我说说话吧。”江婉仪没有说话。老汉说:“哎,既然你不说话,那我给你唱个歌吧。”于是老汉开口唱了首友人把酒的助兴歌,虽然五音不齐不值一听,但江婉仪终于开口了。“你从前,在军营里待过?”老汉抱着茅草来了劲,凑过去兴致盎然地回答:“那是自然,我从前可是江家营的一等卫兵,一直跟着七当家过活。要不是不小心被个公子哥给阴了,如今起码能当上个副将。”铁栏锈迹斑斑,牢房内周遭昏暗湿气渐起,栅栏窗外杜鹃泣血夜啼,偶尔几声老鼠磨牙啮齿的声音传来,倒能增加些生机。江婉仪说:“原来是七叔的手下。”正当我寄希望于老汉继续开解她的时候,火使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他,只见来了两个拿着勾魂锁的无常。月令鬼玉牌亮了亮,两个无常恭敬地对我行礼,异口同声道:“见过月令大人。”我蹙眉问道:“又来带走江婉仪的魂魄?”其中一个无常答道:“月令大人安好,江婉仪的名字已不在生死簿上,我们二人是来擒拿一个六十余岁的老汉。”江婉仪平沙垠(三)江婉仪她夫君的亲姑姑,就是沉姜国当今的太后,新君的嫡母。有位出身沉姜贵族世家嫡系的风流公子,向来喜欢音律和美人,更兼有洁癖。如今却为了他下狱的发妻,不吃不喝跪在沉姜国的正南门门口已有三天三夜。不过凭他那副娇弱的公子身板,怎么能跪这么久,自然是因为我给他灌了冥洲王城的汤药。那一日我蒙面劫了他的马车,这位公子豪气万丈地对我说,只要放了他,多少钱都不是问题。但他要赶着救他老婆,当下就塞给我厚厚一沓的大额银票,感动得我在灌药的时候又多加了好几份的量。如若江婉仪是个男人,事情无疑会好办很多,尤其在朝堂之上。不过作为化解江婉仪怨念的利刃——这位公子他现在一定不能死。酒楼客栈,集市前后,官府门口。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征战过沙场的士卒静坐,他们穿着军队的衣服,坐得不言不语,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庞大的规模。我不怎么寄希望于那些同江婉仪打拼过的时下身处高位的将领们。他们已从战场上退下,有了温柔贴心的娇妻美妾,正在享受人间难得宝马雕车和富贵荣华。除此之外,没有兵权的高位武将,在朝堂上的地位甚至不如中位文官。这些武将在江婉仪下狱时,还能当朝劝阻国君三思,但当感到事成定局,却也并不准备拿出什么家当来力挽狂澜。江婉仪她抛头颅洒热血,让将士折服,让众人钦佩,可是当年跟着她的副将,或许心中一直隐约记得,军营里曾经屈于一个女人位下。而更为重要的是,不同的环境决定了不同的感情。在草木皆兵的黄沙战场,和高床软枕美人膝旁,定有不同的想法和意念——当日的珍宝,可能就是今下的稻草。所以说凡人心智不坚,因为境况一变,人心即变。不过这本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好难过。但对于回师的士卒而言,却又是另一番境界。他们回来之后,仍旧继续从前的日子,穷苦依旧穷苦,辛劳依旧辛劳,泯然众人地鸡鸣而起,日落而息。但是战场上的那些经历,却是他们不同于常人的骄傲资本,而当这个鹤立鸡群的厚重资本被诬蔑,变成了通敌叛国的沦丧,又如何能视之为无物。江婉仪阳寿已尽,但我要让她知道,戎马征战的那些日子,她的一切都有人肯定和记忆。除了在监狱里杀掉那些试图操纵江婉仪身体的妖兽魔怪,还要把这些心有不甘的士卒聚在一起,做这些事情,花了我很多力气。沉姜国的国君大概还不知道,他一手将一个忠君报国的好将领,变成了一个满腔愤恨到无常都拽不走的死魂囚徒。不过想到浣锦那个姑娘一心只要主母的位置,我跑到他们家翻箱倒柜了一整天,倒腾出来她和国君各路谋臣的来往书信,然后将那些书信都送到了江婉仪她夫君的手里。没想到这位公子看了信以后,竟然双目通红,难过到差点哭了,让我心里非常愧疚。贵公子不愧是世家出身,即便被娇宠着长大,也颇有些世家行事的风范。沉姜国贵族世家们奉行的,是心不狠就站不稳。他当夜就带着几个奴仆,将浣锦捆在院子里,没有问她一句话,也没有解释一个字,直接下令让奴仆把她活生生地给杖杀了。之后他就赶去了正南门端端正正地跪着。我开始还有些担心,觉得浣锦是那样想做正妻的姑娘,这样不明就里地死了以后,会不会也带着一身怨念变成了死魂。但后来我又觉得,如果浣锦当真是个不屈就的充满节操的好姑娘,她就不会做官妓,她做官妓的时候尚且能忍受,做妾的时候却觉屈辱……说到底,只是因为看到了能往上爬的好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