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晗在余家巷边泰南路上的一家小东北烧烤店里找到个晚上做的零工。泰南路是条大路,路头上有地铁站,人流量大,即使是这样的深秋时节烧烤店生意依然红火。
后厨的角落里,鹿晗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两个红色的大塑料盆。左边放着一筐铁签子,右边是一大摞不锈钢盘子。塑料盆里一个是腌好的鸡翅,还有一个是板筋。烧烤店生意很火爆,他负责串好食材及时补料,半夜收摊后再用刷子在一个大浴盆里把回收的铁签子刷干净。工钱按小时算,夜里八点到凌晨一点,有时候拖一拖要到两点多,一个钟头五块,七天下来就有将将两百,差不多半次透析的钱。
鹿晗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应付两大盆生肉。一根签子串五个牛板筋,这个容易一些,串鸡翅比较麻烦,得用两根签子左右扎进两个鸡翅呈井字形,鸡翅油腻腻的非常滑不好使力。天气冷,肉乎乎的鸡翅很冻手,又不能戴手套——那样更是滑得捏不住了,做不多会儿手就被冻得有点僵,干起来就更慢了。鹿晗很疲惫,长时间集中精力对他来说是很重的负担,非常耗精神。外面气温不到十度,他额头上却都是汗。快十点了,夜宵时间就要开始,得在赶在那之前把手里的食材处理好,他心里着急,怕手脚太慢丢了这份活计。
吴世勋踩着被油污腻得看不出花色的地砖绕过一个巨大的冰柜看到了正埋头苦干的鹿晗。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三次才压下脾气,接过林特助递来的板凳坐到鹿晗旁边。
鹿晗现在的注意力已经所剩无几,好不容易解决了板筋,此刻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眼前的鸡翅上,直到突然伸出一双手把他的铁签子抢走,他才发现身边坐了个人。
湿巾在微波炉里加热过,吴世勋用了整整两包二十张才把鹿晗一双油手大致擦干净。这样白白净净的一双手,这样一双每天给自己做饭的手,现在被冻得十指通红,手掌上还有不少细碎的伤口,多半都是刷签子的时候被划伤的。才干了两天就成这样,自己要是再晚回来几天,人要被折磨成什么样了!吴世勋握着鹿晗的手又是心疼又是生气。鹿晗被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吓住了,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也不敢说话。
吴世勋又深呼吸了两次,站起来脱掉大衣叫鹿晗抱着,卷起衬衫袖子洗了手开始串鸡翅。他第一次摸生肉,那触感简直恶心。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恶狠狠地拿签子戳这些该死的鸡翅。鹿晗看他竟然替自己干活立刻上来抢,被他用胳膊肘隔开凶了一句:“想气死我?边上坐着去!”鹿晗扁扁嘴,缩回板凳上把大衣理一理抱在怀里。世勋的大衣好软又好暖,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他突然有些困。他并没有意识到,从吴世勋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一刻起,这些天他因为刘奶奶的病情而积累的焦虑和压力都瞬间消失了。深重的疲惫排山倒海地涌上来,鹿晗抱着大衣睡着了。
林特助非常尽责地站在冰柜旁,挡住了外面好奇的视线。瑞华集团董事长大晚上的在烧烤店打工串鸡翅,这要是传出去能把大盘吓得跌停,想一想就很可怕。
第二天,鹿晗被万年不变的手机闹铃吵醒。床很软,被子也很软,房间里很温暖。他坐起来迷瞪瞪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吴世勋的卧室里。
“醒了?”吴世勋一边扣着袖扣从衣帽间里走出来。鹿晗喜欢窝着睡觉,睡醒起来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人还很迷糊,抱着被子呆呆的。看着床上还没醒透的人,吴世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坐到床边亲了亲他的额头哄道:“今天就待在这里好好休息,王阿姨给你做饭,有事你就叫她,好不好?”
鹿晗点点头,心里面很紧张。上次世勋欺负他就是在这张床上,他还是有点害怕。
“乖。”吴世勋摸摸他的脸:“好不容易给你养出点肉,才几天就瘦没了。晚上别去烧烤店了,刘奶奶治病的事情我来解决。等我回来一起吃好晚饭再送你回家。”
鹿晗一把拉住他的手:“烧烤店,要去的。”吴世勋皱了眉头,鹿晗的眉头皱得比他更紧。
“奶奶治病的钱,我自己赚。”鹿晗很坚决。
“刘奶奶对我也很好,晚上还给我送过热茶。她身体不好,我理当帮忙,与你赚不赚钱没关系。”吴世勋拍拍他手背劝哄道:“而且黄三民、小董他们也都出钱出力,我听说社区还组织捐款。大家都在献爱心,我也加入不是很好吗?”
鹿晗用力摇头:“不一样。”他是不聪明,但他能分得清。大家帮忙是为了刘奶奶,世勋帮忙是为了他,是在替他出钱。不一样。
一想到那个后门漏风的后厨、肮脏的地砖还有油腻的死鸡肉,吴世勋沉下脸来:“不许去。”
鹿晗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不偷不抢不白拿,钱要自己赚。”
“老院长教你的?”
鹿晗点点头,恳切地看着他。吴世勋心中无声叹息,老院长教给鹿晗的一切对他无疑是最重要的保护和帮助,只是这些道理和条条框框都建立在同一个假设上:鹿晗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过去的安全堡垒现在却成了鹿晗接受照顾、享受温暖的阻碍。小蜗牛的壳隔开了攻击却也隔开了爱。吴世勋无奈地揉揉他鸡窝一样的脑袋说:“那我陪你去。”
小东北烧烤店的老板很不安。厨房里新来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来头,已经连续几天了,干活儿怎么还带个帮忙的?而且那帮忙的看起来就是有钱人,有钱人干嘛来他这芝麻大的摊子打工?今天生意格外忙,老板嘀咕了两句“有毛病”后懒得再多想,随便来一个还是两个,把活儿干完就行。
鹿晗抱着件大衣,照旧被勒令坐在一边看就好。吴世勋连着干了三天,业务水平突飞猛进,串起鸡翅来已经非常熟练。鹿晗一手托着腮,看着吴世勋忙碌的双手发呆。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每一根手指都细细长长的,指尖饱满指甲圆润,这样的手应该去弹钢琴或者拿着一支精致的钢笔在各种文件合同上签字,就像世勋白天常常做的那样。可这双做大事的手现在却捏着被料酒和盐腌过的油乎乎的鸡翅往铁签子上穿。鹿晗低下头看到自己手腕上的新手表,爷爷买的手表因为长期受潮彻底坏了,这是世勋送他的。给他的这只表盘是白色,世勋自己的是蓝色。这手表很贵,虽然世勋说它不值什么,但鹿晗知道一定很贵。他很珍惜地保存它,碰水的时候尽量把它摘下来,每隔两天就把它放到米缸里避避潮气。世勋来接他时看到他从米缸里拿手表很吃惊,问清原委后有点哭笑不得,告诉他这个手表不怕水,只要不一直泡在水里,戴着洗澡也没事。他摸摸手表又摸摸怀里的大衣,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世勋对他这么好,他非但没有报答他,还害他受苦。鹿晗自己干活儿从不觉得苦,但看吴世勋做同样的事心里就毛毛躁躁地委屈起来。他与人交流少,对感情更没有太多的认识,他不知道这种心情叫做心疼,他只知道看世勋挽着袖子串鸡翅让他心里很难过。
钱要自己赚,爷爷说的他记得很牢。但世勋说钱自己赚,赚来给自己喜欢的人花,让喜欢的人过得无忧无虑才有意义。他以前给人打扫烧饭为的是赚钱糊口,给世勋炒菜做饭,他格外认真,做出来的菜世勋说好吃,他特别高兴。世勋说这是一个道理。世勋说喜欢他,只要他过得舒心他就高兴,要是他过得辛苦就比他自己受苦还要难受。世勋说跟喜欢的人不分彼此,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你幸福所以我幸福。他原先不懂,今天却突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