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鹿晗是在集团大楼的前台。
那天吴世勋回公司参加下午的工作会议,恰好没有乘专梯又极难得地瞥了前台方向一眼。只一眼,就锁住了他原本匆忙的脚步。
穿着橙灰两色相间制服的快递小哥满脸通红、眉目低垂看不清表情,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包裹。前台负责迎宾接待的姑娘正笑嘻嘻地对他说着什么,他好像不知该如何应付她们的调笑,缩着肩膀看起来非常紧张,可怜兮兮的。
两名前台见到这么好看的快递员忍不住搭讪几句,见他害羞又窘迫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话就更来劲了,一唱一和的查户口那样盘问他。正闹着,就见董事长突然走过来,她们立马噤声,抬头收腹站得笔挺。董事长是出了名的严厉,年纪这么轻就要坐镇集团,没有手段和狠劲难以服众,几个重点部门的员工被虐得尤其惨烈,背地里偷偷叫他毒蛇,连她们这种小小前台都对他的威严有所耳闻。
吴世勋看着快递员问:“收发室在北面侧门,我带你去?”
前台总算反应过来,赶紧说:“董,董事长,我这就带他过去。”
吴世勋冷冷扫了她一眼,吓得她定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吗?”吴世勋柔声问始终低着头的快递员,一手覆上他的肩头,掌心里立刻感受到一阵瑟缩。果然跟他想得一样,这不是害羞,这个快递员多半有自闭症。不想再刺激到这个此刻万分紧张的男孩,他不着痕迹地挪开手退开一些距离,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
男孩终于回答说好,声音很轻但却是积极的回应。看来病情不是很严重,吴世勋在心中默默地想。把人带去收发室,看着他扫完条码保安代签完毕才转身离开。身后响起一声谢谢,声音仍旧不大但干净好听,吐字也很清晰。
吴世勋转过头去,意外地撞进一对极清澈的眸子里。男孩没料到他会回头,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吓得后退一步,立刻避开了视线。男孩低着头,两手攥着电瓶车钥匙,呐呐地又道了声谢后小跑着离开了。
非常美的眼睛。
男孩的容貌本身就非常优越,尤其是这双眼睛格外引人注意。人们常称赞一对美目明眸善睐、顾盼神飞,或是说眼波流转含情脉脉,这些动人的形容词对男孩来说却都不适用。他的眼睛圆且亮,但没有太多神采,可能是生病的缘故,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特有的纯稚和迷茫。
如果说美人眼里有传情的闪亮星辰,那么藏在他眼中的就是片银河,透着独特的宁静美好,不是惊心动魄的那种美却让人情不自禁忘记了呼吸,让人过目难忘,让每一个擦肩而过成为永恒。
吴世勋有一个瞬间的愣神,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他笑着摇了摇头离开,留下北门两个保安被毒蛇老板的温柔笑容雷得里焦外嫩。
没想到仅仅五天后,吴世勋就再次遇到了这男孩。
他到邻市出席一个商业银行峰会。集团是区域经济的领头羊,他作为管理者不得不到这样的峰会上露个脸,不需要发言也不需要掏钱,这是一个态度的表示。
第一天的会议结束后,在主办方负责人的陪同下与会者们移步峰会召开酒店的国宴厅参加晚宴。一行人走在宽敞的长走廊里,窗外天色已晚,湖边灯光夜景已经打开,天空飘着细雨,颇有情调。经过散客用餐的大厅时,吴世勋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男孩只是穿着再普通不过的T恤牛仔裤低着头站在门边,吴世勋仍一眼就认出了他。有些别扭的不安定的站姿再加上深深低着的脑袋、欣长的脖颈和尖尖的下巴,一天下来都没能把邻市市委班子成员记全的吴世勋立刻就想起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快递员。
“鹿晗?“他走过去轻声询问:“你怎么在这里?”
初遇那天吴世勋就心念一动叫助理调查小快递员的资料,第二天一份完备的调查报告就交到了他手里。
快递员名叫鹿晗,是孤儿,在余家巷福利院长大,跟吴世勋猜测的一样患有轻度自闭,所幸智力发育还算正常是比较少见的高能力患者。他离开福利院后在街道办协调下租住在幸福里一所石库门老房子的二楼,房东是一名独居的七旬老太,待他很好。福利院老院长将他一手带大,用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教会他自我管理和沟通。成年后社区根据他的情况安排他学习家政。
不少自闭症患者在个别领域极具天赋,鹿晗的动手能力很强记忆力也好,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能考出一级厨师资格。可惜他还是无法与人正常沟通,不能在饭店后厨工作,空有一副好手艺。幸好社区里新来的大学生脑子活络,跟一家高端家政公司有点关系,把鹿晗介绍去面试。
现在的有钱人请家政要求很高,资产越多的家里越是鸡飞狗跳龌龊事一大堆,所以请家政不再需要拎得清会说话的,反而要找老实话又少的,只知道干活没存在感的最好。鹿晗人长得好,做事情认真,年纪轻本地人又烧得一手好菜,最关键的是他对雇主家的事情毫无兴趣也不会去八卦,面试时深得家政公司老板喜爱,很顺利就被录取了。前一阶段鹿晗服务多年的人家举家移民,他暂时空了几天。正巧租住的老房子隔壁屋的快递小哥黄三民帮他家房东刘奶奶搬咸菜缸崴了脚。干快递的缺勤是大事,他就帮忙去顶了两天,虽然干得不大好但也算应付了过去。现在鹿晗已经接了新的钟点活儿,一天六个小时,打扫一套400平米的大平层外加做顿晚饭。
好好的怎么做家政做到邻市来了?
鹿晗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动了动嘴唇没回答。
吴世勋还要再问时,服务员突然出现打断了他:“您打包的松鼠桂鱼好了。”说着便把一个精致的提袋交到鹿晗手里。
到邻市来买外卖?吴世勋心里暗暗有了底,再看鹿晗随身没有包,裤子口袋也瘪瘪的,便问:“坐火车来的?”
鹿晗摇头:“票……不能买。坐汽车。”
“钱呢?”
鹿晗其实很想逃走,眼前这个人看着很和气,说话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他不敢不听。院长爷爷教他只要不被欺负,就先服软,这句话让他在很多时候得以自保,他记得很牢。这人只是在问他话,并不是欺负他,所以他乖乖从裤子口袋里把东西全部掏了出来。两张零钱,几个钢镚,根本不够付回去的车费。
吴世勋又问:“那家的人想吃所以叫你来买?”
他怎么会知道?鹿晗看了吴世勋一眼,又很快移开了视线,点点头。
吴世勋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助理赶紧拉住想要上前询问情况的主办方负责人,这是老板的习惯动作,老板现在很生气。
从鹿晗手里拿走提袋给助理,吴世勋轻声交代了几句后又向主办方客客气气地告了罪,不参加晚宴了。吴董放低姿态赔罪道歉,主办方哪敢再计较,连声说没事没事,请吴董自便。
鹿晗一个人跑到陌生地方已经极为焦虑,现在事情发展完全脱离了他的理解能力,他惶恐地扭着双手,右脚脚跟不断地敲打地面。
“你的钱不够买程车票,菜我让人送回去了。”吴世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马上就到七点半了,是你的吃饭时间,吃过饭我再送你回去。”
自闭症患者常常有刻板重复行为并且对固定环境有较强依赖,为了让鹿晗能够适应社会,老院长自创了套时间管理法,让鹿晗既能留在自己的小框框里也能跟上社会的节奏。鹿晗每天在准点时起床,在十五分时出门,半点时吃饭,四十五分时洗澡。这意味着错过了现在七点半这个时刻,他会再等一个小时,到八点半再吃饭。
鹿晗很慌乱,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也不明白这个人到底要干什么。但他心里清楚这个人是在帮他,他知道那些钱不够回家,也知道自己肚子很饿,于是他点点头,跟着吴世勋走到一个包厢里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