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吐字已是十分艰难,姻缘线带来的心绞痛简直让他生不如死。洪子虚扶他坐下,却摇头,“不应该啊,不应该啊,若是那头已断,你不该如此痛苦才是。不像是线断之兆……”“那是什么?”“我也不知,该速速叫来权贞师弟才是。”心痛愈来愈烈,宵随意虽勉力撑着,眼神却渐渐模糊了,或许下一刻,他便要晕倒过去。“我……我去找师尊。”他只是站起来,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双眼一翻,真的倒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躺在了床榻上,似乎有人在给他输送灵力,他稍稍舒缓了些,却仍旧有些难捱。翻来覆去,只听耳边有人在唤他:阿意……阿意……一声又一声,温和的,轻柔的,关切的。“师尊……?”他迷迷瞪瞪转醒,眼前的重影渐渐清晰,“是你。”略微沙哑的声线里夹杂着几丝失望。不是师尊,是陈落庭。“我这是在哪,师尊呢?”他支臂坐起,眼神掠过眼前的少年扫视了屋内一圈,除了掌门同武道古,再没有其余人。二人皱眉沉目,看上去心事重重。“我师尊呢?”宵随意再次问。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底破土而出,他急切需要有个人能告诉他,柳权贞为何没出现,他在做什么,是不是去了哪?“阿意……”陈落庭接了他的话,却缩缩瑟瑟地,不敢往下说了。宵随意最是不喜这种吞吞吐吐,“有话直说。”陈落庭瞄了瞄在坐二位,那两人并无表态,他斟酌着言辞,开口道:“阿意,我若说了,你切勿激动。”“到底是何事?若再支支吾吾,我便自行去无念峰寻师尊。”“他不在无念峰。”宵随意顿了顿,“那便是在来神峰了,正一峰肯定不会来。是不是瞒着我祛了姻缘线,又受了重伤,无甚力气来见我了。我知道的,还能有什么大事,我承受得住的,不必遮遮掩掩。”他自顾自说着原委,屋内沉闷之色却有增无减,没有人附和,亦没有人反驳。宵随意窸窸窣窣穿着靴履,拾掇着衣裳,正欲踏门而出,去来神峰瞧他师尊。陈落庭拦住了他,“阿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权贞师伯他……不但祛了姻缘线,还走了,离开了无念峰,离开了玉琼山,离开了你。他叫你莫要牵挂,莫要想他,说你与他师徒无缘,以后,还是另拜掌门为师吧。他说他陷你于困境,没资格再做你的师父,姻缘线祛了,便算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以后,也莫要再见了。”“你胡说!”宵随意冲出门去,他不相信师尊会平白无故一走了之,那些转达的话定是在戏耍他。他不信!不信不信不信!!!找了几乎整座玉琼山,不吃不喝,三日三夜,不知饥乏。直到所有的弟子都回了山,都知晓了柳权贞不在山门里,他仍旧执拗地认为,这一切不是真的。他窝在无念峰,谁也不见,谁也不理,殿里冷冷清清,平日里聒噪的纸人漂在灵池里,随水沉浮,像抽走了魂魄,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宵随意是多么稀罕那些聒噪,那些不甚礼貌的斗嘴,如今都瞧不见了。厨房里黑漆漆的墙面昭示着这里的主人曾经让人哭笑不得的技艺。他翻开锅来,里头什么也没有,那时令他叫苦不迭难以下咽的饭菜,眼下想吃也吃不到了。毗池轩内堆着空酒坛,坛子里曾是师尊最爱的君莫愁。酒香久聚未散,宵随意倚在酒坛边,觉得煞是好闻,闻着闻着,竟落下泪来,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溢出,一直滑落到下颚。“师尊……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既然不要我,还留这一座空殿作甚,还留我一脑袋的念想作甚?不如趁我晕厥,将我的记忆通通抹去了,也好过如今我心如刀绞。”“师尊……”“师尊……”宵随意一声声断断续续地喊着,念着,絮叨着。可青衣修士始终没有出现,他是真的走了,要与昔日的徒儿桥归桥,路归路。浑浑噩噩过了几日,陈落庭倒是关心得很,每日都会来送些食物。起先的时候,宵随意宁愿饿得头晕目眩,也不会吃上一口。陈落庭则会苦口婆心地劝慰,一次又一次的,编着不同的话。后来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宵随意,这眼窝深陷的少年竟然有了吃饭的动力,狼吞虎咽地,像投胎转世的饿死鬼。有一日,陈落庭如往常一般,拎着食盒来无念殿寻宵随意。那人在院子里舞剑,容光焕发,衣裳拾掇得整整齐齐,重获新生一般。剑法时而凌厉,时而柔缓,时而快如闪电,时而慢如清风。陈落庭呆愣地看着,不敢出声惊扰。他做梦都在期盼这样的日子,他为喜欢的人做饭,喜欢的人意气风发地练剑。他们之间不需要过多的黏腻言语,互敬互重便是最恰到好处的距离。几声短促的剑啸之后,宵随意利落收了剑,转身平静地看着陈落庭。“你来了。”他连话语都是平静的。陈落庭有那么种感觉,宵随意大约是从悲痛中缓和过来了,抛却了前几日的邋遢模样,抛却了柳权贞的离去带给他的打击,更抛却了心中汹涌澎湃的执念。宵随意朝他缓缓走来,面上带着和缓的笑意,陈落庭的心砰砰直跳,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他。“阿意……”他舌头发颤。宵随意道:“这几日劳你费心了。我想了很久,自我堕落并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决定重拾精神,去找师尊。不论跋涉多远,追寻多久,只要我活着,我便要找到他。”一切美好而旖旎的幻想都破灭了。陈落庭仿佛在这烈阳里被不该出现的雷电劈中了,双手不知何时失了力,木质的食盒哐当摔在了地上,连同他的心也摔在了地上。“不……不啊,阿意,权贞师伯他……你……你要去哪里找?中州这么大,你何年何月能找到他?”他难受得话都说不连贯了。宵随意却不将这些显而易见的情绪放在心上,他只想插上翅膀,立刻飞出去,飞离玉琼山,踏遍所有山脉,寻遍所有河流。他怕稍稍晚一步,师尊便离自己又远了一步。“找到我再也走不动,再也没有气力,或者我老了,忘却了,放下了,倘若他还不出现,我便择一地慢慢回归黄土了。”“玉琼山难道没有值得你留恋之物吗?”陈落庭知晓了他二人之间所有过往,他清楚明白得很,宵随意心不在此,总要走的。可他总想劝一劝,拖一拖,说不准那人就弃了执念了呢。然到头来,这终究只是他的臆想。那日万丈悬崖边,他是下了狠心是要置柳权贞于死地的。他本以为,柳权贞与宵随意只是单纯的师徒关系,因着姻缘线才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却没想到二人之间竟是隔世的孽缘。什么逆转时空,死而复生,那些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竟活生生发生在了自己的恩人身上。倘若他还是靡园的男倌,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活过一回,那一世活得如何呢,兴许没这一世的好运,兴许还在陈伯嗣的胯下受辱,兴许至死都没遇上一个良人;兴许那一世的自己也在期盼着,能重来该多好。如今真的重来了,他不想再委屈自己,不想再活得窝窝囊囊,他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哪怕这争取的手段是恶意的,肮脏的,令人唾弃的,他都不在乎。既然要做选择,那便要懂得取舍。那一刻,他脑中千回百转。助柳权贞除了武道古,他便能过得安生满足么,不能啊,反而成全了喜爱之人与妒恨之人。纵使不明白他们之间前世今生啰啰嗦嗦的恩怨,也该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才是最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