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挺着临盆的肚子,独自回了乡。“阿娘,我们去找爹吧。”孩子实在是受不了周遭人的眼光。“那死男人都不要我们了,去找他作甚。赤岭族以外的中州人,都阴险狡诈。”女人却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她恨透了外族人。孩子执拗,离家出走了,他很幸运,打听到了爹爹的住处。原来那人是玉琼山的俗家弟子,道业修满便回了乡。孩子去了爹爹的故乡,却发现那人早已成了亲,且三妻四妾的好不快活。儿女满院子嬉闹,他一来,竟不知如何同爹爹相认。“笑话,我怎么会生出个丑八怪,来人,快把这怪物撵出去。”孩子的脑中演绎过无数父子相认的戏码,却从来没料到,爹爹会说他是丑八怪,是怪物。他连一句像样的解释都没说出口,便再也没机会见那人一面。他不是丑八怪啊,他也不是怪物。他是因为混了赤岭以外之人的血脉,才对火畏首畏尾,才会伤了本来秀气纯净的脸庞。他没有什么本事,只有点尚能撑台面的医术。然毕竟年龄尚浅,终究不能以此为生计,却又不愿就这么回了赤岭,叫人再看笑话。他饿倒在玉琼山脚下,碰到了日后的师尊。于他而言,无处可去,以玉琼山为修炼之地,亦算不错的选择。可他的师父师兄们却不是真心待他。“道古啊,千叶是赤岭人,那族人医术超绝,起死回生亦不在话下,更有红玉指环这等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物。为师唱白脸,你唱红脸,让他放松戒备,以为你是真心待他,以此探出赤岭族人所在。”那孩子的名字,唤作林千叶。“师尊呐,林千叶长得那般丑陋,同他说上一句话,都叫我觉得恶心得要命,如何能处得长?”“道古,用点心,以后我这个位置便是你的。”“谢师尊,我必套出他口中话来,圆满完成任务,不叫师尊失望。”林千叶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发作。他娘说得没错,赤岭族以外之人,皆是阴险狡诈之辈,不得托付真心。乱剑峰上,湖中精怪淼淼仿佛厌倦了年复一年的古怪提问,它想看到一些新鲜有趣的故事,恰巧,面前二人正中它下怀。它问那失意的孩子:“你长相如此奇特,在人族中必未少遭非议,可憎恶这些人?”林千叶答:“憎,千千万万个憎!”武道古便站在他旁边,虽得了神器,却脸色苍白,犹自汗颜。“若给你个机会,赐予你大本事,可将那些人赶尽杀绝,你下不下得去手?”“有何下不去手的,必将他们千刀万剐。”“好狠的心呐。同你一起来的这位姓武的小子,可是你的挚友?”林千叶望了望武道古,后者同样睁大眼睛瞧着他,只是两人的眼神交汇里,皆没有任何可称之为真诚的东西。淼淼咯咯咯地诡异笑着,笑声里,听见有一声音答:“不是,这人,亦是我憎恶之人。淼淼道:“没有神兵与你有共鸣,但你若杀了他,便可得了他的兵器,取而代之。”林千叶有些愣怔,又有些惊喜,他已顾不得一旁同袍惊惶骇人的模样,直问:“此话当真?”“本尊从不打诳语。”武道古拨浪鼓般地摇头,嘴中念叨着:“不不不,不该这样的,属于我的兵器怎能出尔反尔为他人所用。神尊,你怎可如此戏耍我。”淼淼铜铃般的眼珠子盯着他,“巧了,与你有共鸣的这件兵器,在埋没前便曾信奉二主,后纟工曰生小丿?儿阝人二主反目,它谁都没帮,将他们都杀了。与你二人如今这般境地,倒是挺像。”“那我便先杀了他!”武道古恶狠狠地瞪着双目,已举起手中软剑朝林千叶刺去。林千叶手无寸铁,此战必是不公平的。淼淼可不希望有趣的故事刚起头便草草了结,它收走了软剑,命二人赤手空拳相搏。林千叶对武道古,早就埋了积怨,那恨意像肆意喷薄的火山岩浆,即便彼时灵力不及,如今亦有了无穷的动力。武道古却不然。他被自己的伪善与愧疚纠缠着,又因神兵的得而复失而焦躁不安,他还想着要坐上来神峰宝座的位置,可不想葬送在此地。然他终究是失了策,明枪易躲,暗箭却难防。林千叶虽于玉琼山功法不算精通,对施针用药却颇为在行。挨了几下重拳,他撒出了怀中银针,武道古始料未及,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你……你是什么时候……”林千叶继续用银针扼制住他企图反戈的四肢,灵脉被生生截断。丑陋的面庞显得更为狰狞,“我亲爱的师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赤岭族人擅医术,能让死人生,亦能让活人生不如死。你想要死了好,还是生不如死好?”武道古张嘴大喊:“千叶,我平日里待你不薄啊。知你喜热畏寒,冬日里特地给你备上几床棉被;师尊罚你,我哪次不替你说话;有好吃的,我更是悄悄分享于你。你何至于此?”林千叶愤然掐住他的脖颈,骨节都在发颤泛红,杀心像锅中沸腾的水。“你这个无耻的伪君子,还有脸将那些虚情假意奉为高尚,今日我若不杀你,便对不起我自己。”他怒极攻心,竟将武道古生生掐死了。那人眼珠泛白,舌头外露,已然没了生气。林千叶每日幻想着这一幕,真叫他动了手,却有点难以置信。他反复探着武道古的脉相,直到确确定定再也摸不着痕迹,才喃喃:“他真的死了,就这么死了。我还以为杀他有多困难,却是这般容易,像捏碎一颗鸡蛋。”“是你低估了你自己。”淼淼道。林千叶却茫然了,“那我以后该怎么办,我杀死了师兄,师尊的得意弟子,不会被发现吧。若是被发现了,我不就是死路一条?”“你可成为他,那死的人便是你了。你死了,你的师父与师兄弟,或许不会那么伤心。”林千叶觉得神尊讲的甚有道理,自己若死了,那群人何止不会伤心,甚至会兴奋得睡不着觉——那丑八怪终于从眼前消失了。或许师尊会难过些,他期盼着得到红玉指环,如今,怕是再也不能如愿了。对于画皮的本事,赤岭族人向来信手捏来。只是此族对此术有禁忌,一般不显山露水。林千叶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即便知道是禁忌,也不得不做。他不但得了武道古的面皮,亦得了其配剑,就这么摇身一变,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另外一人,从此舍弃本性,做着以往最厌恶之事,奉承着以往最厌恶之人。他得到了许多,师父的赞赏,师兄弟们的迎合。他可以仰着头走路,大着嗓门说话,甚至可以对彼时瞧不起自己的人指手画脚。那些人的眼光里,再也没有厌弃与疏远,他觉得甚是美妙,甚是享受,甚至醉不思前朝。唯独一点,淼淼告诉他,不得随意在他人面前使用配剑。这剑心性不定,叛主有一有二便有三。倘若它三心二意又瞧中了某人,只怕自己有朝一日会毙于其锋刃之下。林千叶捂得死死的,藏得深深的,以往的剑术能手,慢慢热衷于医道,无人有异议。他们只觉得他是念想着死去的丑师弟,追思难掩,才转攻医道,殊不知其中真正缘由惊世骇人。有一日,他听见弟子们悄声谈论,师父囚了个赤岭之人,各式刑法都用上了,都撬不开那人的口。“赤岭人神出鬼没,师尊是怎么逮住的?”“自己送上门的,说要找自己的孩子。”“孩子?莫不是……那个人?”“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死在乱剑峰上的丑八怪嘛。”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那反反复复的熟悉字眼像诅咒一般萦绕于他耳侧。他想要置之不理,然他做不到啊。师兄弟们口中的赤岭人是谁,为何他们知道些消息,自己却被蒙在鼓里,莫不是师父早就对自己有所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