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路过一间不大的教堂,她便直接走了进去。现在不是周末做礼拜的时间,教堂里空空荡荡,管门的大伯把腿搁在桌上,脸上罩着报纸,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叶念坐在最前排的位置,看着讲坛上两人高的耶稣塑像,阳光那样平和地映照在他脸上,一切如此安详仁慈。隔了一会儿,有人轻轻坐在她身边,那是本市教会的牧师。他穿着黑白两色的牧师服,年纪绝对不超过四十岁,和电视上的年老牧师相比,实在算是很年轻了。叶念轻声问:“基督教相信原罪,是吗?”是的,每个人生来就是罪恶的,来到尘世只不过是为了洗清这样的罪恶。外婆是那样老旧而善良的人,难道连她也是罪恶的?她只有外婆一个亲人而矣,再不能够失去这最后一个亲人了。牧师说,只要你诚心祷告,我主会听见的。可是上帝并没有听到。上帝没有听见外婆的病情很快被确诊,肺部的阴影是癌细胞扩散而形成的,究竟这是良性、抑或是恶性细胞,还不能完全确认。叶念在医院陪了两三次,就被外婆赶回去上课。原本单调的上课自习作业更加难以忍耐,语文老师站在黑板前捧着书本用机械的声音念《祭十二郎文》,全班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昏昏欲睡。“……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语文老师走下讲台,在教室里踱步,“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魄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叶念低下头,将额头抵住手臂,方才没有哭出来。偏偏她那天运气极差,被路过的班主任瞧见,一下课便来找她谈话,问她为什么要在课上睡觉。叶念一直低垂着头听训,无言以对。反倒是坐在隔了一条走道的男生替她说话了:“李老师,我刚才看见叶念在哭,绝对不是在睡觉,你错怪她了。”那男生嗓门极大,一时间连课间吵闹的教室里都陡然一静,有人悄悄地往这里看过来。班主任立刻停住训斥,问叶念:“周轩明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家里有什么事?你这几天请假次数也太过频繁了。”叶念真想找个洞钻进去,羞愤难言:“不是的,我昨天复习到很晚,上课的时候有点困,差点睡着了。”周轩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我明明看见你在哭,你那时的眼睛都红了!”叶念恼火了:“你上课不看黑板盯着我做什么?”真要命,这世界上居然会有这种为了追求如此渺小的真相而孜孜不倦的人。班主任突然严肃起来,叫周轩明放学后到她办公室去谈话。这样一来,全班立刻知道,这位周同学对叶念太过关注,并且进了办公室被班主任进行了一小时的“早恋是不好的”思想品德教育。外婆的病情还在恶化。医院的开销极大,而外婆没有医保,每日的医疗费用很是惊人。外婆想出院,她觉得自己已经没能替叶念留住父母的大部分财产,现在居然还要花掉叶念上大学的钱。叶念微笑着安慰外婆说,一中每年都会有一笔精英奖学金,数额很可观,足够应付两年的学费开销。等到上了大学,还可以申请国家助学贷款,假期里能够打工,不必这样担心。其实,她们现在住的是父母购置的一套精品住宅小区的房子,面积宽敞,地段也好,如果把房子卖掉,对付外婆的医药费是够了。但她不能这样说。老人对于家的眷恋,远远强烈过年轻人。卖了房子就等于失去了家,外婆对于这点是不会让步的。叶念单独面对外婆的时候,其实很想哭出来,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总是希望微笑着,让对方不再为自己担心。期末考很快到来,叶念走出考场时,心情轻松许多。能考进一中的学生大多优秀,只是大家还是会被身边很多事情给阻挠了,或许是游戏,或许是电视剧,叶念心无旁骛。她是一心想取得精英奖学金。成绩出来后,她也果然是年级总分第一。排在她后面的,彼此之间最多不过差上两三分,这样细微的差距一直到二十名后才拉开,如此厮杀,格外惨烈。年级第二的男生在理科上十分出众,几乎全是满分;而第三名的易云初的文科分数只能教人高山仰止,叶念胜在均衡。班主任很是高兴,对她说,这次的精英奖学金校方原本是考虑给她或是易云初,但是这次期末考试成绩一出来,她的希望更大。叶念也是这样想的。然而结果,全然出乎她的意料。辅导员才大学刚刚毕业,被两句三句就套出话来。原来是打算等到期末成绩出来再定夺,可是作为学生会长的林修给予易云初更高评价。而林修的父亲也是一中毕业的,是本校的优秀毕业生,每年都会有大笔助学基金投入。辅导员原来在大学里是学生会的干部,居然拿在大学里的思维来对待这件事。叶念愤怒到极致:又不是拍校园青春偶像剧,这是国家办的公立学校,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出现?真是要命。叶念出了辅导员办公室便去找林修,总算运气不错,让她在体育馆外面堵上人。看得出,林修是刚打完篮球走出来,他身上没有一般高三学生该有的紧迫感,反而是一副很是闲适的模样。少年鼻梁秀挺,眼睛狭长而优美,这样的长相是掺杂了英气和柔和的俊秀,校服的外套拿在手上,更显得腰瘦腿长,肩撑得平而宽,是黄金分割的完美比例。如果放在从前,叶念大概还会觉得这样的美景值得观赏。毕竟在校运动会上,她也真心觉得林修的表现已经足够赏心悦目。可她现在已是无路可走。眼前只剩悬崖峭壁,而身后有无数条通往四面八方的小路,她不想再走回已经走出来的迷宫。她把希望寄托在林修身上,却痛恨这种无力的感觉。那日她的表现大概足够让人头痛,刻毒的挖苦就像脏水一样泼向对方。林修却是一句都没有回应。是不屑,还是懒得花心思反击,她不知道。直到林修转身走上楼梯,还提醒她赶快回去上课,叶念方才完全冷静下来。手中的红茶依旧是温温热热的,可是这铝制的易拉罐传递给她这种温热后,还有那种金属特有的冰凉的触感,一如林修这个人。看似如此温和耐心,冷不防的,又会在不经意间被冻结。叶念泄愤地把易拉罐摔在地上,踩上去碾了好几下,眼睛里始终湿润。发泄完毕,她捡起易拉罐丢进垃圾桶,转身要回教室,却突然看见不远处那个个子矮小、嗓门却异常响亮的男生的身影。周轩明抓抓头发,很不知趣地说:“叶念,你这回是真的哭了,我亲眼看见的。”叶念口气很冲地反击:“你看到我掉了一滴眼泪没有?”“这倒没有,但是你眼睛红了……”真要命。她又不是孟姜女,能够一哭就哭倒长城,于是为了防止世界被她的眼泪淹没而派来这么一个人时刻提醒她:你又哭了,你的眼睛都红了。她也不是石头做的,难过的时候自然会伤心会掉眼泪,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叶念在林修那里吃到闭门羹的恼火之情又重新涌上:“眼睛红了又什么稀奇?你没见过得沙眼的人眼睛也很红么?”周轩明在她身后一个人碎碎念:“可是沙眼不是这个样子的啊……”上课还是迟到了。不过这节是班会课,最近教育局下达通知,要实行素质教育,要关心学生的心理健康,要德智体全面发展,不能只抓考试分数。